當時馬萬里是個書獃子,學習成績很好,卻不求進步,到大三了還沒有入團。團支書是個女學生,還是黨員,就經常找他談心,幫他進步。從教室談到校園,從校園談到校外,從校外談到城牆上,從白天談到晚上。團支書看準了馬萬里是個可以塑造的人,原本內向的性格裡有很強的爆發力,他能做出很多你以為他不可能做出的事情。有一天傍晚,兩人並肩坐在城牆上談心,女團支書說著一些革命道理,馬萬里則看著天上一彎月亮,像往常一樣並不吱聲。他對女團支書的話並沒有多少興趣,但他喜歡女團支書身上的味道。女團支書並不化妝,那時的女大學生都不化妝,但她會抹一些雪花膏,有一點淡淡的香味,再加上城牆上青草的氣息,這讓他十分沉醉。女團支書以為他看著月亮,在專注地聽她說話,其實馬萬里在專注地聞她身上的香味。香味很淡,悠悠的,有雪花膏的味道,有青草的味道,還有女團支書身上的味道。
但城牆上有風,雖然不大,卻把香氣梳理開了,又隨風流去,香氣便剩下一縷縷的,若有若無,弄得馬萬里很不盡興。他便一點點挪動屁股,往女團支書身邊湊,湊得要挨到身體了。女團支書似有覺察,心想這傢伙不好好聽講,拱什麼呢,便往外挪了挪,閃出一點距離來。但她也不敢閃得太遠。城牆上沒什麼人,朦朦朧朧的月光下,是無邊的寂靜。那時木城是很安靜的,尤其到了晚上,和一個大村鎮沒什麼區別。有些燈光,但很遙遠,顯得有些昏暗。她怕黑暗中會有什麼危險,卻又不敢說出來。她覺得自己不能在這傢伙面前表現出膽怯來,自己是個團支書,他什麼都不是,團支書當然要比一般同學勇敢。可就在這時,馬萬里突然大叫一聲:「黃鼠狼!」女團支書魂飛魄散,嚇得尖叫一聲,轉身撲進馬萬里的懷裡。馬萬里緊緊摟住她的腦袋,說甭怕甭怕有我呢。
女團支書嚇得渾身發抖,說黃鼠狼走了沒有?馬萬里說你別動,黃鼠狼正過隊伍,咋這麼多黃鼠狼?你看你看,有幾十隻呢!女團支書更緊地抱住他的脖子,把頭藏在他的肩膀後一迭連聲叫道我不看我不看!……聲音都變形了。馬萬里抱著女團支書一動不動,一邊現場直播一樣,解說他看到的情形:哎呀,黃鼠狼不止幾十隻!它們從一片灌木叢裡鑽出來,排成一個長隊,互相銜著尾巴,往一個方向走去,走得不慌不忙的。
現在月亮從雲層裡鑽了出來,光線亮多了,我能看到黃鼠狼身上毛茸茸的,是土黃色……一隻大黃鼠狼嘴裡還叼著一隻小黃鼠狼……哎呀又一隻,也是叼著一隻小黃鼠狼,又是一隻!又是一隻!……乖乖,這麼多!都叼著一隻小黃鼠狼!你看看,抬起頭來看看,太多啦!……女團支書趴在他肩膀上直搖頭,帶著哭腔說我不看我不敢看!馬萬里咱們快回去吧!……馬萬里一隻手拍拍她的背,說甭哭甭哭,咱們現在不能動,一動就把黃鼠狼驚了,驚了這麼多黃鼠狼可不得了!以前在鄉下聽老人們說過,飛禽走獸集合,是一種異象,烏鴉、烏龜、黃鼠狼、蝙蝠、蟾蜍、蛇、螞蟻……有時候會成千上萬集合在一起,誰也不知道它們是怎麼集合的,誰也不知道它們要幹什麼,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徵兆。
老人們說,這些小東西都是有靈性的,都帶著陰氣,帶著冥冥中不可知的警示,因此誰也不敢招惹它們,否則說不定會招來災禍……女團支書聽得汗毛直豎,渾身發冷發抖,顫聲說馬萬里……咱們該怎麼辦啊?她現在對馬萬里佩服極了,在這種時候,他不僅沒有驚慌害怕,還能這麼鎮定地分析情況。要是在平時她肯定會批評他,神神道道的,迷信落後,不像個受到高等教育的有理想有文化的大學生。可這會兒她完全被驚懼擊倒了,她平時幫助教育馬萬里的那些話,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不再把他看成一個幫助對象,一個內向纖弱的書獃子,而是把他看成唯一的依靠和一個完全值得信賴的人,一個那麼強大鎮靜的人。自己也不再是一個居高臨下的團支書,自己只是一個膽小的女生,躺在他的懷抱裡雖然難為情,可此時此刻卻是最溫暖最安全的。
躺著別動。
一切聽他安排吧。
馬萬里更緊地摟住她,又開始現場直播:黃鼠狼的隊伍離我們只有大約十米,它們還在沒完沒了地從灌木叢走出來。這一陣出來的都是叼著小黃鼠狼的大黃鼠狼,大約已有上百隻……噢!現在又發生了變化,叼著小黃鼠狼的隊伍走完了,出來的都是大黃鼠狼,還是一個銜著一個的尾巴,魚貫而出。它們的秩序好極了,非常安靜地往前走,走向一段斷裂的城牆,那裡有很多豁口,也有很多灌木叢,還有很茂密的野草……現在走出來的黃鼠狼顏色是金黃色的,在月光下如金色的綢緞,漂亮極了,你要不要看看?真的不騙你!快!……女團支書堅決地搖搖頭,眼睛閉得緊緊的。她不僅不敢看黃鼠狼,什麼都不敢看了。
馬萬里像一個稱職的現場解說員,不斷報出黃鼠狼的數目、顏色、大小和行走方向。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黃鼠狼的行進隊伍沒有任何中斷和停止的跡象,還是一個一個銜著前頭的尾巴,從灌木叢走出來,又消失在前頭的小樹林裡。
馬萬里大概估算了一下,走出的黃鼠狼已有上千隻之多!從開始到現在,已經一個多小時了,他不知道還會持續多久,還會有多少只黃鼠狼。馬萬里其實也有些害怕了。平時看到黃鼠狼也就是一隻兩隻,現在怎麼會出現這麼多?這個神秘的現象不能不讓人產生恐懼。它們從哪裡彙集來的?它們怎麼能彙集到一塊?它們之間用什麼信號聯絡?它們彙集到一塊幹什麼?它們是剛從別處來到這裡,還是正要從這裡遷徙到別處?是一次聚會,還是一次逃亡?一個一個銜著尾巴是什麼意思?是怕掉隊,還是怕出聲?這是一次秘密的行動嗎?好像是。它們選擇在夜晚行動,選擇在月明星稀的時刻,選擇在荒涼殘破的城牆上,為的就是不讓人類知道。可它們的行動又在馬萬里二人眼皮底下,就在距他們不到十米的地方,排著長隊過去,影影綽綽,似乎不經意間又讓人類知曉。可以想到,當他們在天亮之後告訴人們頭晚見到的景象時,有的人會信,有的人會不信,在信與不信之間,這世界又多了一份神秘。
這天晚上,黃鼠狼一直過到半夜才過完,真叫人驚心動魄。馬萬里已無法數清有多少隻。他相信起碼得有上萬隻。當他看到最後一隻黃鼠狼消失在遠處的時候,上弦月也已經落下。夜色沉沉中,馬萬里背起已經昏迷而癱軟的女團支書,一步步走下殘破的城牆,一身都是冷汗。
第二天,他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
他想這應當是一個秘密。甚至是一個天機,而天機是不能洩露的。
女團支書也沒有說出去。
她一直沒有從恐懼中擺脫出來。
不久他們成了一對戀人。
再後來她成了他的妻子。
她覺得再也離不開他了。
她從此變得十分膽小。
這件事成了她一生的噩夢。
她時常會在半夜驚厥而醒,大喊大叫:「黃鼠狼!黃鼠狼!……」
馬萬里便抱住她,撫摸著她的臉,說沒事的,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
有馬萬里在,她就覺得是安全的。
他是她的靠山和精神支撐。她一直怕他出事。但馬萬里已不是當年那個纖弱內向的大學生,他已經成為一個內心強大而負責的男人。
終於,他從市長位置上安全降落到政協,這讓她十分欣慰。
但她不知道,馬萬里到政協後,已悄然完成了又一次角色轉換。
那天晚上,馬萬里在街頭游遊蕩蕩,很晚才回家。
就在這天晚上,他無意間發現了石陀的秘密。在一條小街,他看到石陀在用一把錘子砸馬路,這讓他吃驚不小!
他就站在石陀背後,一直看他砸,沒有驚擾他。石陀蹲在馬路邊,藍色長布衫的下擺拖在地上,已沾了很多泥土。石陀砸得很專心,也很吃力,路邊已有幾米長的凹槽。他在他身後彎腰撿起一塊碎水泥,堅硬如鐵,要砸爛它確實要費些力氣。
看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
馬萬里正在納悶之間,忽然想起石陀的歷次提案:拆除高樓,扒開馬路。
這個提案他再熟悉不過,石陀曾在歷屆政協會上提出。這當然是個無法實施的提案,根本不具有操作性。但石陀很固執,一次次提出來,一次次沒人理睬。
看來,他終於自己採取行動了!
但這個舉動又有什麼意義呢?這麼大一座木城,靠他一把小錘子就能砸爛嗎?不僅砸不爛木城,還會把他也搭進去,這是破壞城市公共設施啊,是違法行為!
就在馬萬里打算上前制止他的時候,石陀艱難地站起身,把錘子揣進藍布長袍,一瘸一拐地走了。看來他是累壞了。
馬萬里不擔心他會看到自己。
他知道石陀走路從來不會回頭的。
一個走路不回頭的人,肯定是一個從不設防的人,他的內心一定是乾淨的。
一個走路從不回頭的人,肯定也是一個固執的人。
馬萬里不知道該怎樣才能給他說清楚,讓他不要再固執己見。即使他的提案再有道理,也不可能被市政府接受的。連老百姓也不會接受。
這讓馬萬里有些頭疼了。
看到石陀的身影消失在小街拐角處,馬萬里歎了一口氣。可他突然又站住了。因為他忽然由石陀想到其他委員,他們會不會也像石陀這樣,在提案得不到接受的情況下,自己採取行動?
是啊,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他們會的。
當然會!
他們採取行動會有什麼後果?會不會給木城帶來混亂和麻煩?
馬萬里瞬間急出一身汗水。
馬萬里從第二天開始,離開辦公室,到木城各個角落去尋訪政協委員去了。
他要親眼看看,他的這些寶貝們在幹什麼,他們會不會像石陀這樣胡亂行動。
尋訪的結果比預想的還要複雜。
馬萬里首先尋找的是那位老詩人。
老詩人曾在政協會上提出,學校教育應當恢復私塾制,這話說了好幾年也沒人理睬,老詩人就很生氣。老詩人是個愛生氣的人,也是個急性子人,而且一急就結巴,結巴得紅頭漲臉,一句話也說不出。有一次在政協會上,大家討論一個官員瀆職造成國家上億資產損失時,群情激憤。老詩人也發了言,但他越說越氣,越說越急,最後一句卡了殼:「這個……人人……人人人人……該該該……」後來就沒了聲音。大家也以為他發言結束了,不久轉入了另一個話題。不一會兒又轉一個話題。政協委員開會,也並不是都談正經話題,有時也會閒扯。這時有一位說評書的政協委員,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他說頭天晚上,有郊區一位老漢趕著毛驢車進城送菜,在他卸菜時一不留神毛驢跑了,那個老漢大街小巷找了一夜也沒找到,都快急瘋了,因為那不僅是他的財產,還是他的夥伴。原來老伴死了多年,兒女都分家另住了,只有這頭毛驢和他做伴,老漢苦惱時就給毛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