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柴門走到那女人面前時,略微彎彎腰,大概是打了個招呼。女人也很快彎彎腰還個禮。兩人站著說了幾句什麼,女人很快轉身從馬背上取下一瓶水,返回來遞給柴門。柴門也不客氣,接過那瓶水,擰開蓋子,仰起頭就往嘴裡灌。顯然他是走渴了,來向這女人討水喝的。谷子彷彿能聽到柴門喝水的咕咚聲。這情景讓谷子眼饞不已,她忽然感到自己也渴得厲害,嗓子裡冒火一樣,如果這時自己也有一瓶水,肯定也會這麼一氣灌下去。那真是太痛快了。
柴門喝完水,並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他把喝完的瓶子遞給女人,反手從背上卸下行囊,扔到一旁,然後一下躺倒在草地上。谷子聽到那女人笑起來,好像在笑他那副狼狽相。女人把空瓶子重新放到馬背上,又轉回身,好像猶豫了一下,就坐到柴門身旁了。然後兩個人就聊起天來。柴門仍躺在那裡,他大概真的累壞了,居然躺在那裡和女人說話,一點也不講禮貌。谷子想,他怎麼可以這麼隨便呀?
但看來他的失禮並沒有讓那女人不快。他們仍在說著什麼,因為她看到那個女人側轉臉看著他,偶爾摀住嘴笑一下,大概是柴門的什麼話把她逗樂了。
谷子想,這女人是不是有點輕浮呢?
這女人究竟多大,是怎樣一種性格,家裡還有什麼人,丈夫是幹什麼的,她有孩子嗎?一系列的問題出現在谷子腦海裡,但也就是一閃而過,並沒有往深處想,事實上想也沒用,因為你不可能知道答案。這女人讓谷子生出一絲不快。柴門躺著和你說話,固然太過隨便,但你接受他這個姿勢並且坐在他身邊說說笑笑,能說是得體的嗎?他是你什麼人?你是他什麼人?你們是兩個陌生的人呀!你們認識才多大會兒?
可谷子在心裡這麼吵架一樣數落了一通後,忽然覺得心虛,繼而臉紅了。因為她發現自己是在嫉妒那個女人!
千山萬水的柴門,自己使盡全身的力氣都沒有追上,現在他卻躺在這個不期而遇的女人腳下,靜靜的,被青草和白色的羊群環繞著。那個橘紅色的女人,手裡拿著鞭子,並沒有輕輕地打在他的身上,她只是溫柔地坐在他旁邊,和他說著什麼。這是一首歌中的場景,一個戀愛的場景,一個溫暖得讓人心醉的場景。那女人憑什麼?就憑她給了他一瓶水?
谷子有點傷心了。
可讓她更為傷心的事還在後頭。
因為她看到,那女人站起身,彎腰拉起柴門,又拎起他的破破爛爛的行囊扔到馬背上,然後把羊群圈到一起往回趕。那女人牽著馬走在前頭,柴門空手跟在後頭,兩人相跟著走了。
兩人相跟著走了!
那情景就像一對久別的夫妻。丈夫出遠門了,也許幾個月,也許一年或者幾年,妻子在家放牧。每天都來這山岡上等待,每天都望眼欲穿。終於,丈夫回來了。可丈夫累壞了,丈夫也變了模樣,互相之間都有些生疏了,沒有什麼過分激動過分親熱的動作。他們聊了一陣子,男人躺著,女人坐著,他們聊得還算好。女人本來對他很有意見的,這麼長時間不回家。但他到底回來了,並且躺在她面前示弱、撒嬌,女人就原諒了他,並且高興起來。畢竟男人回家來是天大的喜事,所有的不快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於是他們相跟著回家了。
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谷子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這個男人也許不是柴門,是自己弄錯了。說不定人家就是個出門在外重又回家的男人。
這是個讓人失望的事。
可谷子不願承認這種可能。
那只是一種假設。怎麼可能呢?這人只能是柴門!
這種情景在柴門漂泊的過程中,應當是經常出現的。他居無定所,四海為家,有時會在城鎮上住些日子,但大部分時間是在大地上遊走,毫無目標。很多時候是又累又餓又渴的,他會帶一些乾糧和水,但吃完喝完了怎麼辦?接下來就是瞎湊合,比如扒些老鄉的土豆、山芋啃一頓,到河邊捧些水喝一陣,順便洗洗臉或者洗個澡,說不定還會順便把髒得不能再髒的衣服脫下來,在河裡洗一洗,攤在河岸的草皮上晾乾了,然後再穿上走路。但如果走在這類荒原上,既沒有玉米山芋可以偷食,也沒有野果可以採摘,更沒有河水可以解渴,就只好求助當地的人家,碰上誰就是誰。
他可能會碰上一戶孤零零的人家,可能會碰上一個老漢,也可能會碰上一個放牧的女人,就像現在這樣。女人看他是遠路的客人,熱情地拿出自己的水給他喝。這時天色已晚,女人問你去哪裡,柴門說我不知道。女人笑道你這人真逗,自己去哪裡都不知道啊?柴門說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到處走走。女人說你看天都晚了,這一帶方圓幾十里沒啥人家,還是到我家歇一夜再走吧。柴門就很感動,說不方便吧。女人說有啥不方便,我說方便就方便,出門在外的你咋這麼囉嗦?起來起來,不能老躺在草地上,躺久了會腰疼的。於是伸手拉起柴門,把他的破爛行囊扔到馬背上,像帶著一個俘虜回家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
現在谷子有點感謝那個女人了。
是啊,柴門太累了。到那女人家裡,燒一盆熱水燙燙腳,活活血,鬆快一下。然後熱湯熱水的吃頓晚飯,喝一碗自製的酒,倒在床上睡一覺,沒有比這更讓人舒心的了。
谷子一路尾隨,大約走了幾里路。這時候,她沒想去打擾他們,或者去阻止那個女人。因為她知道,此時此刻只有那個女人能給柴門最好的照顧。而自己不能。谷子已經不那麼急於抓到柴門了,反正他已經跑不動了,他已經需要一個女人的照顧了。就是說他不僅在自己的視野之內,而且他下一步的行動都在自己的預見之中。她隨時可以抓住他。
谷子告訴自己,今晚讓他休息好,明天一早再去捉他。
終於走到地方了。這時天已經朦朧黑下來。
並沒有村莊。只有兩間孤零零的土坯房,而且是平頂房。這種房屋形狀讓谷子知道,這一帶平時是不下雨的,起碼雨水很少。
房屋前頭幾十步遠的地方,有一堆乾草柴火。谷子打量了一下,決定就在這裡過夜。
其實她也很想走進那座土坯房。在荒原上追趕柴門,身上不知出了多少汗,也是又疲憊又飢渴,走進去享受一下柴門那樣的招待,當然再好不過。可谷子忍住了。不知什麼原因,她感覺那女人不一定會歡迎自己。走進土坯房可能會遭遇尷尬。
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谷子忽然有一種窺視的慾望。她想看看這一男一女兩個人會幹什麼。她知道這樣不好,她從來沒有偷窺過別人,並且以此為恥為羞。可此時此地,在這片杳無人煙的荒原上,在這座孤零零的土坯房裡,一個女人邀請一個陌生的男人到自己家,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事,實在是太值得期待了!
而這種期待的心情又是極其複雜的,既有好奇,又有慌亂,還有恐懼。
谷子伏在草垛上,只露出兩隻眼睛。
她看到土坯房亮起燈光。
她看到柴門坐在屋當門抽煙。
她看到那個女人忙來忙去的身影。
她看到他們坐下來吃飯喝酒。
她看到那女人為柴門打來洗腳水。
她看到柴門把腳放在水盆裡泡著,又抽起煙來。
……
她看到土坯房的燈光熄滅了。
然後她什麼也看不到了,只看到黑黝黝的土坯房似乎在風中搖動。
自始至終,谷子沒有看到第三個人。就是說,那個女人是土坯房的唯一主人。沒有男人,也沒有孩子,她只有一群羊,一匹馬,還有一條狗。那條狗不知是溫順還是冷漠,始終臥在門外一動不動,也沒聽它叫過一聲。好像它的任務就是看護土坯房,只要沒有人偷走土坯房,它是不會動彈的,此外的一切都和它無關。
黑夜開始冷起來,和白天的溫差極大。谷子有些受不住了。她從草垛上縮回身子,在草垛裡扒出一個窩,又從行李箱裡拿出一件毛衣穿在身上,然後縮進草窩裡,感覺暖和了一些。
現在她的心情壞透了。
她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內心無比淒涼,同時又十分害怕。她不知道這荒原上有沒有野獸。谷子從草窩裡往外觀察,荒原一片黑暗,沒有月亮,但星星特別稠密,特別遙遠,特別寒冷。谷子感到自己像一個棲息在洞中的小鼴鼠,驚恐地打量著無邊的黑暗,不知道會有什麼危險發生。有風。谷子感覺到了,不像在敦煌遇到的沙塵暴那麼張揚和摧枯拉朽,卻感到晃晃蕩蕩的極具張力,就像一個喝醉了酒的巨魔,頂天立地,正在星光下行進。它的步子緩慢而沉重,並且伴隨著撲嗒撲嗒的聲響。
就在谷子嚇得瑟瑟發抖的時候,突然從黑暗中傳來一聲女人的嚎叫。谷子嚇得猛一哆嗦,一時沒弄清這聲音來自何方,甚至沒弄清這是什麼聲音。她簡直被嚇蒙了。但接著女人的嚎叫聲一陣接一陣傳來,那聲音撕心裂肺,肆無忌憚,酣暢淋漓。谷子漸漸回過神來,那聲音來自土坯房!
就是說……就是說……他們正在……可柴門怎麼會和一個陌生女人做這樣的事情?那女人怎麼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太放蕩太可恥太下流了!一瞬間,柴門在谷子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毀了,就像一尊神像剝落後露出的一座泥胎!
谷子哭了,哭得很傷心。
她忽然覺得,自己千辛萬苦尋找這個人是不值得的。
不知哭了多長時間,谷子終於平靜下來。土坯房那邊也不再有一點聲響,一切又歸於沉寂。剩下的依然是荒原遲緩而沉甸甸的風聲。
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是啊,該發生的。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也許什麼都不發生才是不正常的。
自己期待的不就是這個嗎?我怎麼會對這種事感興趣的?
谷子為自己傷心。她感到自己和他們一樣污濁。在先前女人的嚎叫聲中,她甚至能感到自己也在被撕裂,下體在疼痛,自己已在那女人暢快的嚎叫中失去貞操。
谷子忍不住又哭起來。
她為自己感到羞恥。
長途車一陣劇烈的顛簸,把谷子弄醒了。
她趕忙抓住座位,環顧四周,發現許多乘客正在看她,都是很奇怪的樣子。好像在猜測這姑娘做了什麼噩夢,這麼又哭又叫的。連左邊座位上的那一對戀人也在看她。剛上車離開成都時,他們一直在鬧矛盾,現在顯然和好了。女孩趴在男孩子懷裡,正直直地看著她。谷子很快意識到什麼,趕忙往臉上抹了一把,居然滿臉都是淚水。谷子終於明白,剛才自己在長途車上睡著了,並且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她依然記得夢中的情景,立刻羞紅了臉。在一車人詫異的目光中,谷子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立刻跳下車去!
但長途車仍在行駛,只是顛簸得厲害。谷子趕忙把臉扭向窗外,不敢再看大家,心裡卻咚咚直跳。
此時,長途車已經行駛在崇山峻嶺之間,山道彎曲而狹窄。一邊是山體,一邊是懸崖。長途車像麻花一樣扭來擰去,情景十分危險。谷子現在體會到蜀道之難了。山道旁有很多積雪,積雪中冒出許多小草小花。那花的顏色很奇特很鮮艷,特別是一簇簇小黃花,更是艷得驚心。後來谷子才聽說,那種艷得驚心的是野罌粟花。
長途車此時行駛在雪山高寒地帶,彷彿進入寒冬,和成都判若兩個季節,谷子覺得很冷,同時又感到呼吸困難,心裡難受得很。她這才意識到現在的位置肯定海拔很高了。偷眼打量車內,靜靜的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閉目養神,顯然這樣最節省氧氣。她還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不少人都加了毛衣,甚至還有人穿上了棉襖。看來他們是早有準備的。
長途車破舊,到處漏風,更增加了車內的寒冷度。谷子被凍得直打哆嗦。她正在考慮要不要打開旅行箱取毛衣時,車子突然打了一個大彎,幾乎要傾斜著飛出去,引得車內一片驚呼。就在這時,谷子發現右手靠懸崖處,一輛破舊的綠色吉普車追上來,和長途車並駕行駛。山路拐彎處稍寬,它在這裡本可以超車的,可吉普車卻並沒有要超趕的意思,反倒放慢了速度,和長途車擠在一起,隨時有被擠下萬丈深淵的危險。谷子心想這開車的人怎麼這樣,不是找死嗎?
但這時吉普車的前門搖開了,從車裡露出一個人的腦袋,讓谷子大吃一驚:這不是劉松嗎?
正是劉松!
只見劉松完全沒有一點緊張的樣子,對這樣的山道似乎見得多了,完全不在意。他顯然已看到了坐在長途車上的谷子,衝她笑著揮揮手,又指指前面,大概是說將在前頭等她。然後駕起車子一溜煙衝向前頭去了。
谷子張大了嘴巴,又驚又喜,這簡直太意外了!她沒想到劉松會從成都追來。但這時的谷子已沒有排斥他的意思,反而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有一種見到親人的感覺,不知不覺兩眼竟蓄滿了淚水。
夢中的情景仍然清晰,現在她太想有個熟悉的人做伴,也太想離開這輛令她尷尬的長途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