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土時代 第29章 荒原邂逅 (2)
    谷子跑向賓館服務台,卻又半途停下了腳步。向他瞭解情況?瞭解什麼情況?石總的身體情況?木城出版社的情況?你以為你是誰啊!

    谷子決定去阿壩了。

    這幾天她已經打聽清楚,阿壩在四川省西北部,面積很大,幾乎相當於東部沿海一個省。自然條件十分險惡,高山峽谷,急流險灘,長江黃河分水嶺、原始大森林、終年不化的積雪和冰川,還有無邊無際的大草地。賓館老總告訴她,當年紅軍長征,曾在阿壩境內遇到無數艱難困苦,打過很多惡仗,死過很多人,有的是被打死的,有的是被餓死的。很多地方至今荒無人煙。賓館老總這麼一說,本來想嚇唬谷子的,沒想到谷子卻興奮起來。這種地方別說柴門,連自己都感興趣。柴門崇尚大自然,去那裡完全有可能。

    賓館老總是個年輕人,也就三十歲的樣子,人長得很白淨,個頭不算高,和普通成都人差不多,兩個唇角各有一抹細細的小鬍子,只是左腿有點小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做這做那。谷子住了幾天,和他都熟悉了。主要是他太熱情,經常親自跑來,問谷子有什麼要求,周到得連谷子都不好意思了。他說他叫劉松,這個小賓館是他自己開的,總共才十二個房間。當他得知谷子要去阿壩時,曾一再勸阻,說那些地方我都沒去過,特別要過幾座雪山,太危險了,當年紅軍翻越那幾座雪山時,曾死了不少人。谷子說不是有長途汽車嗎?我就是想走一走那條紅軍走過的路。

    劉松說你不是說要去找一個作家的嗎?谷子說是啊。劉松說那個作家大概不會沿長途汽車的路線走。谷子說為什麼?劉松說坐長途汽車跑有啥意思?長途汽車經過的地方,肯定都是平坦好走的路。你那個作家朋友應該會去那些平常人走不到的地方,比如崇山峻嶺、雪山森林,比如山窪裡人家,去那些地方采風,才會有收穫。谷子不由對他刮目相看,說劉總你倒懂得作家嘛。劉松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了,說谷編輯不瞞你說,我當初也是個文學青年,還寫過一些詩歌散文,可惜沒能發表,主要是見識少,生活經歷太單薄。那時候我就曾幻想過有一天離家出走,到處跑跑看看,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應當是個不變的真理。

    谷子點點頭,心想在這個世界上,真是不要小瞧了任何一個人。就笑道,劉總你後來怎麼不寫詩歌散文,開起賓館來啦?

    劉松苦笑一下,說一言難盡。以後也許還有機會給你說。

    谷子說怕是沒有機會了,我打算明天就去阿壩。

    劉松看著谷子,說谷編輯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如果明天一定要去阿壩,就不要買長途汽車票了,我送你去!

    谷子很意外,說你送我?你不是開玩笑吧?

    劉松說不是開玩笑,我也沒去過阿壩地區,一直想去看看,送你過去只是順便。

    谷子說你生意不做啦?賓館沒有老總怎麼行呢?

    劉松說沒關係,現在一切都已步入正軌,我在不在都沒關係。再說,還有我妻子春紅,她在賓館就不會有問題。

    谷子納悶道,你妻子春紅是哪一個?賓館總共也沒多少人,她差不多都認識了。

    劉松笑道,就是前台那個收銀員呀!

    谷子噢了一聲,明白了。前台收銀員是個很高挑的女子,差不多有一米七五,應當比劉松高出十厘米,皮膚也白淨,就是有點病態的纖弱,眼睛看人時也有點斜,好像審視的樣子。谷子對她的印象並不好,但也沒怎麼在意,自己只是個過路客,好與不好和自己沒有太大關係。

    本來劉松說要送她去阿壩,她心裡還是感動了一下,畢竟素昧平生,去一趟阿壩可不是一件小事。但現在她知道該怎麼做了,就對劉松笑道,謝謝劉總的好意,還是不麻煩你了。她可不想惹什麼事兒。

    劉松說,你是不是擔心我妻子會有什麼意見?

    谷子笑道,我是有點擔心。

    劉松說你放心,她管不了我的。

    谷子搖搖頭,說劉總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同意你送我的。這事本來和你沒關係。

    劉松笑道你是不是懷疑我別有用心?

    谷子臉紅了一下,說你不要開這種玩笑。

    劉松趕忙道歉,說谷編輯對不起,我只是想說,你不要懷疑我的人格。我會一路保護你,安全穿越阿壩……

    谷子打斷他的話,說劉總謝謝你的好意,但我真的不需要!說著站了起來,一副送客的樣子。

    劉松愣了一下,知道再說也無用,只好起身告辭,訕訕地離開了房間。

    谷子重新關好門,長舒一口氣。

    她很慶幸自己的及時清醒,一個人出門在外,還是不要節外生枝。她相信這個叫劉松的人是出於熱情好意,也許還有點文學情結,才要送她去阿壩的。但自己對他畢竟並不瞭解,一個女孩子和一個陌生男人去那種環境險惡的地方,會發生什麼事,真是難以預料難以把握的。

    第二天一大早,谷子就坐上了長途客車。離開賓館時,她並沒有見到劉松。只在結賬時看到劉松的妻子春紅。春紅似乎知道她要走了,事前已算好賬,態度冷冷的,明顯很不友好。也許她已經知道劉松曾要送她去阿壩的事。春紅打量谷子的眼睛,像兩枚釘子,好像要仔細看看這個女子用什麼吸引了丈夫,居然願意放下生意千里相送。

    谷子從她的目光裡讀懂了她的醋意,心裡覺得好笑,這女人也太小心眼了,我不過是個過路的客人,能威脅你什麼。再說,我真要談戀愛找對象,肯定不會找個瘸子。谷子結完賬拉著箱子走出賓館時,忍不住差點笑起來,因為她突然想到,如果將來真的找到一個像劉松這樣的人,就太可笑了。兩人鬧矛盾時,自己就跑,跑得飛快,像在運動場上一樣,他肯定追不上的。但她到底忍住了沒笑,因為她覺得這樣有點刻薄,自己不應當拿一個殘疾人取笑。

    谷子坐上長途車,車子很快就上路了,車上沒有坐滿人,只有六七成,顯得很空蕩。谷子一人佔了兩個座位,感覺很舒服。身旁沒有人,尤其沒有男人,讓谷子心裡放鬆了不少。她每次上車,不管火車還是汽車,都會想起離開木城初上火車時被人騷擾的情景,心裡總要噁心一陣子,因此對男人就會十分警惕。頭天晚上,她所以最終拒絕劉松,其實內心還是出於對陌生男人的警惕。至於他老婆吃醋不吃醋的事,她並沒有十分在意,那只是一個借口。

    和谷子隔著一條走道的平行座位上,坐了一對年輕男女,看樣子是一對戀人,並且正在鬧矛盾。那女孩子一上車就不理那個男孩子,板著臉撅著嘴,還眼淚汪汪的。男孩子想討好她,幾次想攬住她的肩膀,都被她猛地掙開了。當著一車人的面,男孩子有點下不了台,神態十分尷尬。可他還是沒發脾氣,仍是耐心地哄她。先是給她剝了一個橘子送到手上,女孩子一下把剝好的橘子打落地上。男孩子一愣,彎腰從地上撿起來,吹吹髒東西,放在自己嘴裡吃了。然後又剝了一根香蕉送上,女孩子只當沒看見,理也不理。男孩子拿過她一隻手,把剝好的香蕉放她手上。女孩子一下子又扔在地上。

    男孩子苦笑著搖搖頭,彎腰又把香蕉撿起來,剝好的香蕉是軟的,摔在地上全變了形,黏糊糊成了一塊糕,還沾了一層塵土。男孩子放在手上,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扔出窗外似乎捨不得,再吃下去又覺太髒。這時附近座位許多人都轉臉看他,沒人說什麼,但都在等他做一個決定。谷子也在看。她本不想看的。可旁邊這場無聲的戰爭實在有趣。谷子沒有過戀愛的經驗,這樣的場景讓她覺得新鮮。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毫不掩飾地觀看,而是略微轉過臉去,差不多用餘光在悄悄觀察,心裡卻有些慌亂和難為情。她所受過的教育告訴她,這種行為是不禮貌的。可周圍的環境感染了她。一個坐在前排的小伙子,甚至站起來轉過身趴在座椅靠背上,直瞪瞪盯住看。比較起來谷子已經是最文雅的了。

    男孩子知道大家在注意他,愈加顯得侷促不安。手拿著軟塌塌髒兮兮的香蕉,像托著小孩的屎塊。圍觀者中有人咧著嘴,看他如何處置。男孩猶豫了一陣,還是把它送進嘴裡,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大口吃起來。周圍立即有人發出嘔嘔的聲音。女孩子顯然也意識到男朋友成了大家取笑的對象,生氣地轉過身來,對他又捶又打,還伸出一隻手從他嘴裡摳香蕉。可這時已晚了,男孩子挺挺脖子,把香蕉咕嘰吞了進去。女孩子氣得猛推他一把,又不理他了,轉身望著窗外,把個脊背給了男孩子。

    有人笑起來。

    谷子也微微笑了。

    她覺得這場啞劇該收場了,再看下去就無聊了,就收回目光,轉身向窗外望去。

    窗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景色。但能感到成都平原的富庶,村莊稠密,草木茂盛,空氣也特別滋潤。劉松說阿壩地區山高林密,空氣稀薄,那裡會和這地方有那麼大區別嗎?想到阿壩,谷子又生出一絲惆悵,畢竟一個人去那種人煙稀少的地方,一種孤獨感油然而生。

    柴門,你長年在外奔波流浪,就不覺得孤單嗎?但誰知道呢,也許他會有個伴。是男伴還是女伴?說不定他會有個女伴。至於為什麼會是個女伴,谷子說不清,她只是覺得如果有,就應當是個女伴,女伴能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能幫他洗衣服,還有就是……谷子的臉發起熱來。她想到男女之間的事,儘管她並不知道男女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谷子學過生理課,在理論上是懂得的,實際上是怎麼回事就是一片混沌了。在大學宿舍裡,偶爾會有女同學談起,但仍然並不具體。記得上初中時,臨班有個女同學懷孕了,那個女同學才十三歲。這事在全校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她和一個男生接吻懷孕的,有人說她被校外的一個男人抱了一下懷孕的,還有人說有一次下雨,老師送她回家,共同打了一把傘就懷孕了。這事把全校的女生都嚇壞了,那時她們什麼都還不懂,都集體患了「恐男症」,不敢和任何男性接觸,和男生同位的要求換位,男老師喊談話不敢去,學校都無法上課了。校長沒辦法,只好請男女老師分別集體給男女生上生理課,講男女生理解剖知識,講女性怎麼懷孕的。谷子記得大部分女生是趴在桌子上捂著臉聽的,但大家都聽到了,也聽懂了,恐懼感也消失了。

    後來谷子回憶,那次生理課反倒成了一次性啟蒙,女生幾乎一下子全懂得害羞了。以前大家都像假小子一樣,和男生在一起玩耍,奔跑,做遊戲,打打鬧鬧,甚至在地上摔跤翻滾,毫無顧忌。但從那以後,男女生之間打打鬧鬧的事再也沒有了,校園一下子安靜了許多。男生在一起玩,女生在一起玩,但男生和女生卻經常互相偷偷觀望,一旦被對方發現,便立即扭轉頭去。而過去可不是這樣的,過去男生和女生相互對望毫不躲閃,目光裡沒有性別之分,沒有距離感,沒有神秘感。但後來似乎什麼都有了,有了距離,有了神秘,有了幻想,有了美麗的夢。平日和男生打交道,就會站開一點,臉也紅紅的,顯得不自然了,甚至會忸怩作態。在這方面,男生似乎反應遲鈍一點,沒有女生那麼敏感,多數都還是沒心沒肺的樣子。只有少數男生喜歡在女生面前表現自己,有點刻意討女生喜歡,而且有了喜歡的女生。

    當然這種喜歡還是很朦朧的。而女生則普遍比男生成熟得快一點,心裡想得多一點。這種心智的成熟似乎也催促了身體的成長,個子嗖嗖往上躥。頭年夏天還單薄得像竹片,人也乾乾巴巴,硬邦邦的,秋天冬天還沒覺得有什麼變化。可是到了次年春天,一旦脫去捂了一冬的棉衣換上春裝,就突然發現了驚人的變化,這些十三四歲的少女不僅長高了,身體也圓潤了發軟了,臉上的皮膚細嫩了有光澤了。更可笑的是,每個女生胸前都冒出兩個圓圓的包,像藏著兩個鈴鐺,女生們你看我,我看你,既吃驚又納悶,既好氣又好笑,怎麼會是這樣的呢?谷子還記得,有兩個女同學還哭了。男生們一個冬天下來,普遍比女生矮了一截,他們神態困惑,呆頭呆腦,紛紛用奇怪的目光偷眼打量女生,不僅打量她們長高的身體,還打量她們胸前兩個圓圓的包,這真是太奇怪了,什麼玩意啊!於是女生們在男生們質疑和嘲笑的目光中羞得低下了頭,連走路都含著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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