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土時代 第28章 荒原邂逅 (1)
    谷子按照柴門的紙片留下的地址,到了四川成都,住進一家叫「天鵝」的小賓館,一晚上才五十塊錢,倒也乾乾淨淨,有單獨的衛生間,房內有兩把竹圈椅,一個小茶几,還有一張小桌子,上頭有電視,很小,但一應俱全。比在敦煌時強多了。

    谷子先是舒舒服服洗了個澡,身子軟軟地坐在圈椅上喝茶。這麼多天的奔波,此時才有點放鬆,心情也很好。她想在這裡休息兩三天再上路。現在,她的心態有點從容了,不像剛出來時那麼緊張。出差大概就是這樣,從這裡跑那裡,從那裡跑這裡,人在旅途,不會有家的感覺。但就是不出來,在木城同樣沒有家的感覺。以前在學校,同學們逢星期天,逢假期,就會回家和親人團聚,谷子只能仍然呆在學校,她沒地方去。她其實是最怕過星期天過假期的,那會讓她格外孤獨,也是她流淚最多的時候。

    有一年放寒假,谷子回到孤兒院。她本想做義工的,幫助阿姨們照顧那些小孤兒。那裡曾是她的家,童年的全部記憶都在那裡,記憶中,孤兒院還是很溫暖的,除了沒有父母,孤兒院什麼都不缺少。她特別記得那個胖胖的金阿姨,對她特別好,別的小朋友欺負她,總是金阿姨護著。金阿姨還經常在晚上摟著她睡覺,白天牽著她的手,好像特別照顧她。谷子還記得:臨離開孤兒院時,金阿姨哭得很厲害,給她買了書包,做了一身新衣服,抱住她親了又親,說阿姨已有了三個孩子,不然就收養你了,阿姨工作太忙,實在沒有時間,你該上學了,阿姨會抽時間去看你的。

    但不知為什麼,後來金阿姨並沒有去看過她。開始時谷子還很想她,後來就漸漸淡忘了。從上小學到現在,谷子再沒有見過金阿姨。谷子曾經偶然想起過她,也許金阿姨調走了,或者有了什麼意外,不然她說過來看自己的,怎麼在整個小學、中學時代,她都沒有出現過呢?

    那年寒假,谷子重回孤兒院,意外發現金阿姨好好的,也並沒有調走,她已經做了孤兒院的院長。只是十幾年不見,金阿姨變老了,也更胖了,胖得有些臃腫,走路都有些氣喘。十幾年變化太大了,但谷子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金阿姨卻沒有認出谷子。谷子變化更大,離開孤兒院時,她才是個七歲的小女孩,現在已經是一個大學生了。當谷子自我介紹,金阿姨認出來之後,一下子激動得渾身發抖,站在那裡看著谷子,哆嗦著嘴唇,半天沒動。谷子忙上前攙住,說金阿姨你沒事吧?金阿姨流出淚來,說谷子,阿姨沒想到你還記得孤兒院。後來,金阿姨告訴她,就在谷子上學那年秋天,她的丈夫出車禍死了,撇下她和三個孩子,還有一對公婆,生活變得極為艱難。在最困難的那段時間過去後,金阿姨說曾想起對谷子的承諾,去學校看望過她,但沒有露面,只偷偷看了她幾次,並且和谷子的老師見了面,問了一些她的情況,老師說谷子學習挺好,就是有點孤僻,不大合群。金阿姨本來也想見見谷子的,和她談談,但後來改變了主意,她想應當讓谷子忘掉孤兒院,忘掉自己是個孤兒,這對她的成長也許會有好處,就強忍著沒有見面。金阿姨說這麼多年過去了,谷子你沒有怪罪阿姨吧?

    谷子已是淚水盈盈,說金阿姨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我是孤兒哪會忘掉。小的時候,倒沒有那麼強烈的感覺,越大反而越有這個意識。因為懂得多了,想得也多了,見到人家都有父母家庭,總會納悶自己為什麼會是孤兒,我的父母是誰?為什麼拋棄我?他們現在哪裡?總是忍不住去想,越想越覺得心裡苦得厲害,整個人像被悶在葫蘆裡。

    金阿姨歎口氣,說是啊,人長大了,懂事了,苦惱就會多起來,人生都是這樣的。即使有父母,也不能總在身邊,很多事情還是要你自己去面對,你總要獨立生活在社會上的。谷子你是大學生了,應當想到,當初你的父母把你送到孤兒院,肯定是無奈的,我希望你能想開一些。

    谷子當時沉默了好久。她知道金阿姨的意思,就是讓她不要恨自己的親生父母,要學會堅強。可她到底還是忍不住,向金阿姨打聽她當初是怎麼來到孤兒院的,是誰把她送來的,有沒有人見過她的父母。其實,這次她來孤兒院做義工,真正的目的還是想打聽自己的身世。她含淚說出自己的願望,並且一再表示,她並沒有想過要恨自己的父母,只是太想知道他們是誰。當她說完這些之後,淚水就撲嗒撲嗒落了下來,那時她想瞭解自己的父母是誰,還要求人,差不多就是低三下四。內心真是十分委屈。

    金阿姨重重地歎一口氣,說谷子你的心情我理解,可孤兒院真的無法回答你的問題。我只知道你來孤兒院的時候是冬天的一個夜晚,當時正下著一場大雪,孤兒院的孩子們都睡了。這時,有位值班阿姨隱隱聽到外頭有嬰兒的哭聲,職業的敏感讓她意識到,又有人趁著天黑把孩子丟棄在孤兒院大門外了,這是孤兒院門外經常發生的事。她急忙衝出屋門,衝過院子,拉開大門,在漫天大雪中,果然看見一個紅色的包裹,嬰兒的哭聲正是從包裹裡傳出的。那位阿姨急忙抱起嬰兒,本能地四處察看,當時已是深夜,街上空無一人,只有飛舞的雪片在路燈下擠成一團,然後一塊一塊地往下掉落。那夜的雪真是太大了,大得嚇人,就像天塌下來一樣。

    包著你的紅色包裹,顯然是剛放在那裡的,不然早就被大雪埋住了。那位阿姨抱著你到處看,沒有看到人,可她相信就在不遠處的黑暗中,一定有個人在偷偷觀察,看看你被孤兒院的阿姨撿起來沒有。後來那個阿姨衝著雪夜大聲喊叫:這是誰的孩子?你不能這樣!你不應當丟下孩子不管,你以為把孩子送到孤兒院就完事了嗎?你會良心不安,一輩子都會不安!……可是,大街上靜靜的,只有落雪的簌簌聲,那情景很淒慘,就像世界上的人全死了。那個阿姨知道喊也沒用,他們把孩子丟在孤兒院,肯定是經過反覆思考才決定的。可她還是很惱火,很憤怒,因為她知道這個無辜的孩子從此將失去父愛母愛,將會孤獨地面對人生。後來,阿姨只好把你抱回孤兒院……

    谷子已哭得滿面淚水,她總算知道了一些自己的來歷,儘管還遠遠不夠。

    但那是一個雪夜。雪夜是有些淒美的。

    飛舞的雪片在路燈下擠成一團,然後一塊一塊往下掉落。

    看上去就像天塌了一樣。

    那個阿姨四處張望,沒有看到人。

    但她知道就在不遠處的黑暗中,一定會有個人在偷偷觀察。

    那就是我的父親。

    或者是我的母親。

    也許,他們兩個人都在。

    可他們躲在一個隱蔽處,就是不出來。

    阿姨在拚命喊叫,讓他們出來。

    可是大街上靜靜的,只有落雪的簌簌聲。

    就像世界上的人全死了。

    ……

    就是這些。

    大體就是這些。

    那是一個雪夜。

    我來到了孤兒院,躺在一個紅色包裹裡。

    我會永遠記住那個雪夜。

    那個雪夜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谷子不哭了,她擦擦淚水,沖金阿姨笑了笑,說金阿姨,那個把我抱到孤兒院來的阿姨,就是你對嗎?

    金阿姨含淚點點頭,也笑了,說谷子你真聰明。

    谷子說金阿姨,我的名字也是你起的嗎?

    金阿姨說你猜得沒錯。你是大雪夜來到孤兒院的,那一夜對你來說是一個災難,但對於年成來說是個好消息,就像大地上鋪一層厚厚的棉被,瑞雪兆豐年啊,預示明年會五穀豐登。我老家就在農村,雖然嫁到城裡來了,可我的很多想法,還是來自土地,就給你取了個名字叫谷子。這名字有些土氣,還有些人把土氣當成貶損人的話。其實「土氣」是個好東西,土氣土氣,是說大地是有氣息、有靈魂、有生命的呀!一個人有了「土氣」,人就厚了,就有了根基,就有了營養,就會不怕風雨,多好啊!

    谷子點點頭,說謝謝金阿姨,你給我起了個好名字,我喜歡。

    金阿姨很認真地說,谷子你回去吧,不用在孤兒院做義工了,你有這個心就夠了,你還有大事要做。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老想著父母的事,不然悲悲淒淒的,人家會把你看成個軟弱的人。女人內心裡要寬廣。就說我這麼多年,一個女人撐著一個家,上有老下有小,還當個孤兒院的院長,多少事啊,可我不說苦,不說累,就這麼扛著,女人的肩膀能扛一座山……

    谷子後來再沒去過孤兒院,但她學會了堅強。那一次金阿姨教給了她很多東西。金阿姨沒有多少文化,但金阿姨真是個內心很寬廣的人,她會讓你心裡敞亮,好像沒什麼事情能壓垮她。只是面前偶爾會出現一個景象:胖胖的金阿姨扛著一座山在走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頭髮也凌亂著。這影像讓谷子有些難受。

    尋找柴門,也讓谷子感到像扛著一座山,雖然份量不輕,但沒感覺那麼沉。她已經學會為自己減壓。

    谷子在成都住了三天,在城裡頭轉了轉。她發現成都有很多茶館,好多人下了班就去茶館裡坐坐,喝茶聊天,或者打牌下棋,甚至大白天也去,好像不上班一樣,沒什麼事讓他們著急。這氣氛感染了谷子。她去了成都幾處景點,在杜甫草堂玩了半天,杜甫草堂環境很好,很幽靜,但那座草堂顯然是後來蓋的。谷子坐在草堂前的石頭上,轉頭看著草堂有點奇怪的感覺,原來歷史也是可以複製的,一切都是真真假假,撲朔迷離。

    那麼,柴門呢?

    谷子恍惚間又回到原點,世上真有柴門這個人嗎?

    谷子從成都往木城打了長途電話,一直打到石陀的辦公室。她向石陀匯報了在敦煌撲空的情況,以及將到阿壩尋找柴門的打算。不知是電話傳音效果不好,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谷子沒聽到石陀一句清晰的話,只聽到一些含糊不清的嗡嗡聲,彷彿傷風感冒了一樣,而且響著響著電話就斷了。這讓谷子很不爽,心情一下子又灰暗起來。出來前石總那麼熱切催她上路,出了門就不管了,讓她一個人在外頭到處亂撞。一個剛離開大學校門的女孩子,這麼東奔西跑,你就放心嗎?谷子其實很想聽到一些安慰和鼓勵的話,或者說找不到就算了,回來吧。那樣她會感動,會更加起勁地去尋找柴門。可現在,谷子感到的是冷清和冷落,感到的是自己並不重要。她甚至懷疑尋找柴門是不是也那麼重要。是啊,找到了又怎麼樣?找不到又怎麼樣?和自己沒一點關係,和出版社的生存也沒關係。難怪達克社長要反對了。這只是石陀傾心要做的一件事。可傾心要做,為什麼又這麼漫不經心呢?一個電話沒打完就斷了,你就不能再打過來?

    谷子回到賓館房間,枯坐在那裡胡思亂想,過一陣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也許本來就是一個電話信號不好的問題,是自己想得太複雜了,這可能是自己太孤獨無助的原因。後來她又有點擔心起石陀來,她知道他很多行為都反常,平時好像也沒什麼人關心照顧,電話裡聲音嗡嗡的像是感冒了,但願不要害什麼大病。谷子曾想再打個電話給社長達克,一來匯報一下尋找的情況,二來順便問問石總的身體怎麼了,但想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想起達克對尋找柴門一直持反對態度,再向他打聽石總的情況,就顯得唐突了。於是她又想起梁朝東,那個被大家稱為梁子的傢伙,一直給谷子的印象不錯。他不知疲倦的戀愛方式讓她覺得特別好玩,她不想說他對,也不想說他錯。

    她感到那只是他的一種娛樂方式,他只是在玩兒。他和那麼多女孩子談戀愛,但從沒聽說發生過性侵犯、墮胎之類的醜聞,就是說他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玩,一直保持著一個度,他把戀愛談得很「乾淨」。谷子甚至懷疑梁朝東是不是在談戀愛,他以為自己在談戀愛,其實不是,他只是喜歡和女孩子在一起,就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可他顯然又不是賈寶玉,看他平時很陽剛的樣子,很有男子氣,連那麼陰沉的達克社長都對他另眼相看,那個喜歡在達克身後屁顛顛的小甲,甚至有點怕他。梁朝東身上似乎有點邪氣,可她覺得他骨子裡卻是很正氣的人,他讓谷子有一種信賴感。而且憑直覺,谷子感到他和石總關係不錯。如果紿梁朝東打個電話,瞭解一下情況,肯定不會有任何問題。對,就給梁朝東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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