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條小巷口,昏黃的路燈下站著一個女人,看樣子有三十幾歲,打扮得古里古怪的,透著低俗和妖艷。梁朝東看了她一眼,並沒怎麼在意。他想這裡的女人大概都是這樣穿著打扮的,她也許在等什麼人。可當梁朝東經過她面前時,卻被她一把扯住了衣服,同時低聲說大哥,我陪你玩玩只要二十塊錢。梁朝東嚇了一跳,忙撥開她的手,說你幹什麼!現在他明白了,這是個站街女,木城最低廉的妓女了。他知道木城很多地方都有妓女,並且分成很多等級。最高級的四星、五星級賓館裡,一個高級妓女可以開價數千上萬。只是沒想到在這種地方也會有妓女,價錢會如此之低,為了二十塊錢,一個女人可以脫下褲子。但這樣的女人,站在這樣的破街上,大概也只能要這麼多錢。梁朝東沒有生氣,只是為她悲哀,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女人仍在盯住他看,那是一種熱切期待的巴結討好的目光,她伸手又拉住梁朝東,哀求說大哥你就玩一次吧,要不十五塊也行,乾脆十塊!梁朝東拿開她的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百元的鈔票放她手上,說大姐天太晚了,快回家吧。說著轉身大踏步走了。順著來時的路。
他知道今天晚上再找到石陀已經沒有可能。
梁朝東在回來的路上,眼裡一直噙著淚水。他不知道今天晚上怎麼了,居然像個善人一樣。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有同情心。更讓他吃驚的是木城居然還有這樣一條街,還有人這樣生活,而且堂堂木城出版社的老總也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梁朝東的腦子有點亂了。
可他更加堅定了要跟蹤石陀的決心。
此後一連數日,梁朝東每晚都跟蹤石陀。前頭還好,一直沒有跟丟。但發現一個現象,石陀走路從來不回頭看,你跟在他身後兩米都沒有問題。
石陀前頭的行動也都差不多,從大街拐進小街,掏出錘子敲馬路。然後七拐八拐,走向那條偏僻的爛街。可一旦走進爛街,石陀就好像變成了隱身人,莫名其妙就不見了。有時就在他身後幾步遠,幾乎伸手可以抓住,但石陀三晃兩晃就沒了蹤影。
爛街成了百慕大三角。
這叫梁朝東心生疑惑,又有些害怕起來。
還有一次更讓梁朝東害怕。
那天晚上,他一路跟蹤石陀。石陀沒有像往常那樣去爛街,而是一直出城去了,手裡還拿著一枝紅玫瑰。當時梁朝東想,原來石總也有情人。他相信他是去和情人約會,誰說他是個書獃子?也懂得找情人,還懂得送一枝玫瑰。
梁朝東相信今天晚上會有收穫了。
可是石陀出了城還是往前走,很快下了公路,拐進一條小路,這條小路是通往山裡去的。梁朝東認出來了,這座山叫象鼻山。山上是大片森林,有些還是原始森林,幾百年上千年的樹木都有。千百年來,當地人就以象鼻山的樹木為生,後來成為一座城市,據說木城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但經過長時間砍伐,原始森林已經很少了,更多的是次生林。平時這山上很寂靜,晚上更是絕少有人來。
石陀和情人約會,怎麼會選在這個地方?
一條山道黑乎乎的,越往山上走越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梁朝東完全沒有想到,會跟著石陀深夜爬象鼻山。好在石陀有準備,他在前頭走,一路打著一支手電,所以不用擔心跟丟了。可梁朝東卻受罪了,深一腳淺一腳,一不小心,把腳也崴了,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出聲。
山道的左手有樹木,右邊是懸崖峭壁,萬一踩空會跌得粉身碎骨。前頭的石陀如履平地,看來這條路他走慣了也走熟了。梁朝東瘸著腿,一扭一扭往前趕,真是十分辛苦。他幾乎要放棄了,心想這是何苦?發現他有情人又怎麼樣?這應當是預料中的事。憑石總的身份學識,有個情人再正常不過。梁朝東本來也沒有什麼窺視欲。他放慢腳步,真想回去了。可想想又不甘心。跟了這麼長時間,還崴了腳,這麼回去不是他的風格。梁朝東做事喜歡做到底,做到極致,就像談對象,要麼不談,抓個女人結婚完事。要談就談二百個,談他個轟轟烈烈天翻地覆,這才盡興。
現在他對石陀的興趣,已經轉移到那個女人身上。他想這女人也怪,木城到處都是公園、茶館、酒吧,哪裡不好約會,偏要深更半夜把石陀叫到山上來。看來這女人有極大的魔力,居然能把石陀這麼個書獃子弄得神魂顛倒,還拿枝玫瑰花,顛兒顛兒往山上跑。這不欺負人嗎?
梁朝東打起精神,強忍住疼痛,緊緊跟上去,只覺腳脖子崴著的地方熱乎乎的,有點麻木了。他今天一定要看個究竟。
潛意識裡,梁朝東還有點擔心,就是怕石陀出危險。如果是個老情人,他們經常到這裡約會倒還罷了,大不了說他們怪就是了。但如果是個新情人,或者石陀被哪個女人迷住了,而那女人又不懷好意,故意找了這麼個山鬼出沒的地方約會,乘機把他綁架敲詐,事情就糟了。甚至說不定石陀得罪了什麼人,這乾脆就是一個圈套,被人騙上山來幹掉……
梁朝東這麼往壞處一想,頓覺毛骨悚然。是啊,這太不正常了!
梁朝東的頭髮都豎起來了。
剎那間,他覺得山風陰沉,殺機四伏。樹林裡隨時可能跳出兩個歹徒,手持刀子向石陀捅去。
梁朝東一時熱血沸騰,他沒有想到逃跑。真是怪了。平時,他並不是一個見義勇為的人,有時在街上看見有人打架,都躲得遠遠的。偶爾發現小偷行竊,他也懶得去管,那時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偷竊無非是把錢從一個人的口袋裡,轉移到另一個人口袋裡,物質不滅,一樣拉動消費。特別看到被偷的人像有錢的樣子,他更是會有快意。有一次他甚至帶著欣賞的心態,看一個小偷如何施展偷技,還佩服得直咂嘴巴。後來發現就在那一刻,他自己的錢包也被人偷了。他不僅沒有追趕,還翻開空口袋笑起來,連說報應報應!
可此刻,梁朝東忽然感到自己是這麼重要!他是唯一可以保護石陀不受傷害的人。當然,真要是遇到危險,自己也可能和石陀一樣遭難。他清楚地知道,關鍵時刻,石陀不是一個可以打架拚命的人,他會突然茫然失措。那時就只能靠自己。他甚至看到了自己頭破血流的場景。
但梁朝東對自己說,梁子今晚就看你的了!
梁朝東彎下腰,摸起兩塊帶稜角的石頭,掂了掂份量,一塊一斤多重,一塊有半斤多重,正好稱手,有這兩塊石頭在手上,梁朝東膽氣壯了。
石陀已經走出很遠,但仍可清楚地看到他的手電光影,閃一下,又閃一下。看來他很懂得節省用電。
梁朝東一面機警地諦聽山林中有無異常動靜,一面加快步子跟上去。此刻,他感到腳步輕捷如猿,渾身都是力氣。
還好。暫時沒有事情發生。
深夜的象鼻山太靜了。
夜風沐浴著山林,發出清晰的濤聲,越發顯出山裡無邊的寂靜。如果沒有什麼危險和意外,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山林間和情人約會,的確另有一番味道。這裡沒人打擾,沒有喧鬧,沒有讓人頭暈眼花的燈光,沒有奇奇怪怪的異味。這裡只有山水林木,星月宿鳥,只是太過冷清了點,但這才是真正的兩人世界。
突然,石陀打著手電拐進一片黑黢黢的林子。梁朝東一愣,也隨後跟了過去。林子很密,一不小心就會碰到樹上。梁朝東借助前頭的手電餘光,躡手躡腳隨在後頭,心裡越發納悶。看來,石陀來這裡,是有明確目的地的。也許真有個情人在這裡等候,自己前頭想得複雜了一些。
果然,前頭林子出現一小片空地,石陀站住不走了。但空地上並沒有人等在那裡。石陀似乎也知道。只見他並不左顧右盼,喘息了一陣,忽然把手電光照在一棵挺拔俊秀的樹上,朦朧中看不清那是一棵什麼樹。手電光又從上往下照,把整棵樹照了個遍。梁朝東就躲在空地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頭,大氣也不敢喘。他看到石陀半跪下一條腿,把手中的一枝玫瑰放在樹的根部,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
梁朝東越發糊塗,半夜三更,他跑到山上來看望一棵樹?並且為那棵樹獻上一枝玫瑰。這人真是神經出了問題。
石陀愛著一棵樹?
這怎麼可能!
難道這棵樹有什麼故事?
這棵樹是一個女子的化身?
……
梁朝東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石陀已經背靠那棵樹坐下了。看來他也累得不輕。
他靠在那棵樹上,席地而坐,靜靜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梁朝東心裡著急,這個呆子,你怎麼不說點什麼?哪怕哭一哭也好。
他相信這裡一定隱藏著一個很深的故事。這故事一定很淒美,很動人,很曲折。梁朝東真想從樹後跳出來,上前問個究竟。他希望聽一聽,更希望聽到他的傾訴。他相信他需要傾訴。
顯然這是一個很古典的故事,和自己談女朋友完全不是一回事,和今天的年輕人談對象也不是一回事。梁朝東沒想到,在石陀內心還隱藏著這樣一個故事。因為平時的石陀不管怎麼古怪孤僻,但他給人的感覺絕不是一個老土和守舊的人。他的洋博士背景,他的出版社選題才華,他對下屬的寬容,他的政協提案,無不說明他實際上是個真正的現代派。甚至連他住爛街和貧民為伍,也說明他是一個不拘表面浮華而內心十分寬廣的人。這樣的人也會為情所困?
梁朝東真是想不通了。
如果石陀不是來悼念一個女子,尋找失落的愛情,就是真的愛上了一棵樹!
但愛上一棵樹就是一件更加怪異的事情,將更加無法理解。梁朝東聽說過戀物癖,但那也是迷戀女人的東西,比如衣服、鞋子、襪子、胸罩、內褲等等。你戀上一隻母羊母狗母豬也好啊,可是戀一棵樹幹什麼?
這不可能,決不可能!
梁朝東雲裡霧裡亂猜,腦袋都大了。
這時,石陀忽然唱起歌來。
開始很輕。
很輕。
輕輕地吟唱。
梁朝東聽出來了,是一首蘇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十分老套的歌曲。
但石陀確實在唱它。
開始很輕,漸漸就放開了喉嚨,而且是用俄語,嗓音寬厚低沉,旋律優美。
這讓梁朝東又吃了一驚。
他沒想到石陀還會唱歌,並且唱得這麼動聽,還是用俄語!
這麼多年,梁朝東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的歌聲。在這深夜裡,在木城郊外一座荒涼的山上,一個頭髮蓬鬆的男人,坐在一棵挺拔俊秀的樹下,獨自唱著一首異國的情歌: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著我不做聲
我想對你講
但又難為情
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長夜快過去天色濛濛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願從今後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石陀唱了很多遍,或淺唱低吟,或放開喉嚨。聽得出來,不管怎麼唱,他都是用心在唱,唱得聲音都沙啞了。
自始至終,石陀沒有說一句話。也許任何話都是多餘的,都無法表達他的情感。歌聲就是表達,就是傾訴,和心愛的人用這種方式交流,才是最好的。那天晚上,石陀在山上呆了一夜,黎明時才下山。他顯得很疲憊,走路有些打晃。
梁朝東也跟著在山上呆了一夜。他一直躲在一棵大樹後頭。這一夜讓梁朝東飽受摧殘,不僅受了風寒,腰酸腿疼,鼻塞耳鳴,而且發起燒來。更受摧殘的是精神。他完全被石陀搞得暈頭轉向了,這個平日看起來極為單調乏味的老總,背後的生活卻如此的複雜。梁朝東一向是個自信的人,那晚在山上不自信了。他發現自己所瞭解的木城,自己所瞭解的人和事,都是非常淺表的,這個城市隱藏著太多的東西。
那天下山時,還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石陀踉蹌下山去,梁朝東也隨後往山下走。當時天才濛濛亮,走出山口時,光線才漸漸好起來。這時梁朝東看到山下路口處停了一輛出租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司機守候在車旁,看樣子在等什麼人。當時天氣有些冷,女司機不時搓搓手,捂捂耳朵,跺跺腳,偶爾往山上瞧一眼。當她發現石陀踉蹌下山時,急忙迎上去,彎腰背起石陀,緊走十幾步,小心放車裡,然後關上後門,這才鑽進前門發動車子,拐個大彎,直往木城方向開去了。
這一幕又讓梁朝東目瞪口呆。
當時他仍站在山口上,山下路口發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真是奇怪了。顯然那女子是專門在等石陀的,好像她知道他在象鼻山上過了一夜,而且知道他在幹什麼。也許她早就來了,可她沒有上山去催石陀下山,大概知道催了也沒用,就耐心在山下等待。看起來她和石陀是很熟悉的,彼此見面並沒有說什麼。那女子看起來並不強壯,只是瘦弱高高的,卻有一把力氣。當她彎腰背起石陀的時候,石陀也沒有任何推拒,就由她背著塞進車子,然後接走了。一切都是那麼默契。
這樣的事發生過多少次了?
那女人是誰?
最重要的是:石陀是誰?
這幾乎是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問題。
梁朝東有點後悔了。
他感到自己也掉進了百慕大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