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全林見到天柱的第二天傍晚,就認定這個城市修造那麼多高樓是造孽,這片方圓幾百里的地方給毀了。
那天傍晚,天柱開著他的破吉普,帶上方全林進城兜風,說全林哥我帶你到處轉轉,看看樓房街道,木城的夜景可漂亮了。方全林笑道,天柱聽口氣好像木城是你家的菜園子。天柱也笑了,說我家菜園子模樣倒忘了,這木城大街小巷可摸清了,你放心不會迷路的。
天柱開著吉普滿城轉,大街小巷,果然是高樓林立,燈光燦爛,看得方全林頭暈。又看無數男男女女,螞蟻樣稠密,大都行色匆匆,面無表情。方全林就感慨,城裡咋住了這麼多人,都擠在這裡怎麼住啊?天柱指指路旁的住宅樓,說全林哥你看,都住這種樓上,一家一戶的。方全林抬頭看看,說這和養畫眉鳥有啥區別?天柱說和養畫眉鳥差不多,只是多了一把鑰匙,可以自由進出。方全林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說他們要是屙屎撒尿咋辦,從樓上跑下來也來不及呀。天柱大笑,說他們每家都有廁所,拉屎都在屋裡。方全林就吃一驚,屙屎在屋裡頭,還不臭死人?天柱說拉到馬桶裡,一按按鈕,水一沖就從下水道裡沖走了,不臭的。方全林說屎尿衝到下水道裡又流到哪裡去啦?天柱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一衝就沒有了。
方全林連說可惜了可惜了,這麼好的東西,要是收起來放田里,都是上好的肥料,幾百萬人的糞便,一天就是幾百萬斤,多大一筆財富,可惜了可惜了!天柱笑道,全林哥我看你別當村長了,到木城來當市長吧。方全林說我要是當了市長,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糞便收集起來,運回草兒窪去,咱們幾千畝田會肥得流油。天柱笑起來,說全林哥說了半天,你還是村長的出息,什麼髒東西都往草兒窪拉。方全林也笑了,說糞便在城裡是髒東西,放到田里就是寶啊。天柱你算過沒有,全國有多少城市?城裡住了幾億人?要是把糞便收集起來,全都送到鄉下田里,省錢不說,還改良了土壤,那些化肥不僅花錢,還把田都弄壞了,這筆賬咋沒人算?天柱搖搖頭,說糞便還是小事,城裡人糟踐的東西太多了。就說飯館,每天倒掉的飯菜就無數,一隻雞,一隻鴨,一條魚,沒動幾筷子都扔了。
方全林說就沒人管?天柱說誰管這個?你再看這滿城的燈光,五光十色的,漂亮是漂亮了,可是得費多少電啊?這就是城市,和咱們鄉下太不一樣。咱們鄉下夜間照明靠天光,靠星光,靠月亮,一分錢都不用花,看著還舒服。方全林說是啊,這城裡咋看不到星星月亮?天柱說都讓電燈光遮住了,城裡人不在乎這個。算了。全林哥咱不說這個了,我帶你去看一座高樓。方全林說高樓有啥看頭,今晚看的不都是高樓嗎?到處都是,看了暈眼。天柱說這座高樓不一般,叫出版大廈,木城第一高樓。方全林說有多高,天柱說究竟多高不知道,只聽木城人說要是從出版大廈上掉下來得死三回。方全林說怎麼死三回,啥意思?天柱說他們是這麼說的,先是嚇死,然後是餓死,最後才落到地上摔死。方全林哈哈大笑,說扯淡,餓死一個人得七八天,這麼長時間掉不下來呀?天柱也笑了,說人家木城人也就是誇張誇張。
不大會兒,車子到了木城出版大廈旁邊,天柱停下車,兩人下來,天柱指指面前一座高樓,說全林哥你看夠高吧?方全林仰起頭,乖乖,差點仰面朝天摔倒,大樓高得入天,樓身被五顏六色的燈光包裹著,閃閃發光,形狀有點奇怪。天柱說整座樓就像一部翻開的巨書矗在那裡,那上頭的光有字有圖,還不斷變化,就像翻書一樣,據說那些字都是什麼名著。人站在樓前,就能讀書。方全林瞇起眼看了一陣,說天柱我想撒尿。天柱笑道,全林哥怎麼啦?方全林說我一不舒服就想撒尿。天柱說這一帶沒有公共廁所,要不你就在前頭小花園裡撒吧,裡頭有樹木,別人看不見的。方全林說行嗎?天柱說沒問題,這小花園裡樹木還是我幫他們栽的,全當施點肥料。要不我陪你去。
兩人走進小花園,在一棵樹下各撒了一泡尿。方全林在撒尿的時候聞到一股土香,繫上褲子彎腰抓起一把土,在手裡捏了捏,說土質好得很,要是種麥子,一畝能打上千斤,種穀子也能收五百斤。日他娘,糟蹋了!
就在這時候,天柱說了一句讓方全林驚心的話:「全林哥,你信不信,有一天我要把整個木城變成一片莊稼地!」
方全林本以為他在開玩笑,可抬頭看他時,天柱一臉狡黠的樣子。這神態有點怪怪的,他知道天柱一向穩重,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何況這玩笑也開得太大,這麼大個城市變成莊稼地,咋變?除非把木城炸掉,整個夷為平地,可是炸一棟樓也得抓起來呀!
方全林一時愣住了,好一陣說不出話來,他還在掂量這句話的含義,還在想天柱怎麼會說出這麼沒頭沒腦的話。他懷疑天柱遇上了什麼不順心的事,而且是大不順心,心裡藏滿了敵意和仇恨。要是這樣,問題就嚴重了。他是村長,不能看著天柱幹傻事。但他又不能確定自己的判斷,於是小心翼翼地說天柱你剛才說啥?
但這時出了一點意外,兩個保安走過來,說他們在花園裡撒尿,要罰款。天柱二話沒說,掏出一百塊錢交給他,拉起方全林就走,說全林哥,咱們找個地方喝酒去。方全林沒有推辭,他想也好,喝點酒才好推心置腹,他得好好開導開導他。
走到馬路邊時,方全林突然停住了,說天柱你看那個人在幹什麼?天柱順他手指的方向,往一條岔開的小路看去,那條小路上沒什麼行人,但有個人正蹲在地上,用一把錘子砸馬路,發出很結實的聲音。天柱覺得奇怪,就悄悄走過去看。那人戴副眼鏡,穿一件藍布長衫,神態十分專注,手裡的長柄小錘揚起落下,嘴裡還發出吭吭的聲響。天柱發現,好好的馬路已被他砸得酥了,馬路邊緣已被他砸壞了十幾米長,上頭的水泥塊雖還連著,但出現很多縫隙。天柱彎腰摳出一小塊破碎的水泥,下頭露出黑乎乎的土層。
他不明白這人在幹什麼,顯然不像是修路工人,倒像一個破壞馬路的。天柱突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尤其看到水泥塊下的黑土層。就彎下腰,說師傅你這是幹什麼?那人看了天柱一眼,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碰見老熟人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壓低了聲音說別嚷嚷,又往周圍看了一圈,才神神秘秘地說,把水泥地砸碎了,下頭就能長出草來,懂不懂?說著摳出一把土來,說你聞聞多香啊?好土哇!我以前都是砸開一個洞,那樣會崴了行人的腳。後來我發現,把表層砸酥就行,草芽的力量很大,只要有一點縫隙,就能鑽出來,要不多少天就能發成一簇簇一片片的,有一天滿城都是綠草植物,你說美不美?天柱興奮地點點頭:「美!美!」
彷彿他們早就是同謀!
天柱一瞬間變得異常恍惚,心裡熱熱的。面前的這個人讓他感到親切,他們居然想到一起去了。天柱激動地看著他,說大哥你叫啥名字,以後我可以找你嗎?那人連說當然當然,我叫石陀,就在前面出版大廈上班,以後你只管來,你叫什麼名字?天柱說我叫天柱,木城綠化隊的,我最喜歡綠草植物,木城很多樹木花草都是我搞起來的,手下有一千多人馬呢!石陀說好好好好,說著把長柄鐵錘往藍布長衫裡一揣,起身走了,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天柱回頭看,兩個巡警正慢慢走來,但看來他們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天柱趕忙走回,方全林正在納悶,說那人你認識?天柱說比認識還認識。方全林說啥意思?天柱一揮拳頭,興奮地說都是道上的!方全林心裡咯登一下,心想完了,天柱入了黑社會了。拉起他就往車前走,說天柱咱們去哪裡喝酒?天柱說你跟我走,有個老地方。
兩人重新上車,天柱開車穿行在街道上,速度有點快。但方全林沒有制止他,他知道天柱心裡洶湧著什麼,只是有點擔心。天有點晚了,街上行人還是不少。方全林注意到,傍晚時在街頭散步的中老年人不見了,遊走在街頭的年輕人多了,而且多數成雙成伙,走路也快,好像要去什麼地方。讓方全林特別注意的還是那些年輕女孩子,說真的他有些耳熱心跳。她們穿得很少,膀子露著,大腿露著,甚至肚臍也露著,皮膚都很白嫩,胸前幾乎沒有什麼遮掩,就是一件短短的胸衣,緊緊勒出兩個奶子的輪廓,一走一跳的,說說笑笑招搖過市,或者走進一個個酒吧茶社。方全林隱約覺得那不是什麼正經地方。他有點擔心天柱帶他也去這樣的酒吧,又暗暗希望他帶自己去那樣的酒吧,因為他很想看看裡頭的情景,看看那些人在裡頭幹什麼。他忽然想起火車站附近地下旅館的老闆娘,那個女人叫王玲,深更半夜還在忙著拉客人,她說過城裡有人生活在地獄,有人生活在天堂裡。面前這些人大概就生活在天堂裡了,不由憐惜起那個叫王玲的女人來,心想走的時候應當再去看看她。
就在方全林胡思亂想的時候,天柱已把車子停在一個胡同口。方全林看胡同口有幾個字「雨絲巷」。天柱說這雨絲巷是後來改的名,原先這裡叫驢市巷。據說巷口這一帶原先空曠得很,是個幾百年的牲口市,又以賣毛驢居多,因為木城人愛吃驢肉,驢子又可以當腳力,所以這個牲口市差不多就是個驢市。別看木城現在滿大街都是汽車,五六十年前滿大街還是馬車、毛驢車,到處都是馬糞驢糞,這周圍還是菜田、莊稼地。方全林笑道,城裡人也是沒出息,叫驢市巷多歷史啊!天柱也笑了,說城裡人就這毛病,容易忘本。比如說他們兩代、三代前還在鄉下,現在「鄉下人」三個字就成了罵人的話。方全林說天柱你不會忘本吧?天柱笑道我還不是城裡人呢。
兩人說笑著下車往裡走,巷子裡燈光有些昏暗,這時天又下起小雨,石板路有些打滑,天柱扶住方全林,說你小心點。方全林拿開他的手,說我還沒老,這裡頭有酒館啊?天柱說這裡有幾家老酒館,不像街裡酒吧那麼熱鬧,來喝酒的都是老客。方全林看窄窄的街道兩旁,都是些舊房子,說木城還有這麼破的地方啊?天柱說別看破,可是寶貝呢,頭幾年說要拆遷,城裡一些老人就去市政府請願。後來決定不拆了,要保護起來,現在老東西稀罕。這是修繕過的,修舊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