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土時代 第12章 天易失蹤記 (3)
    天易敲開梅老師的門,梅老師吃了一驚,說天易你來幹什麼?天易說梅老師我要上課。梅老師說學校裡不是都停課了嗎?天易說我要上課。梅老師就笑了,說天易你是說想學習吧?天易點點頭。梅老師就很感動,這時候了還有想學習的人,就把他拉進屋說天易你不去革命啊?天易說我要上課。梅老師搓搓手說好吧好吧,我來教你俄語別的我可不會呀。

    從此天易就成了梅老師唯一的學生。

    天易平時俄語成績就特別好,他對俄語好像有特殊的天賦,不僅記得快,而且念得准。比如俄語裡常有「兒」字音,又輕又顫,像音樂一樣好聽。多數同學學了幾年俄語,還是把「兒」念成「得兒」,像趕驢一樣,不這樣念就發不出聲來,這讓梅老師大傷腦筋,她總是一遍遍教大家發聲,滿教室還是一片趕驢聲。天易卻一學就會,根本就沒有任何障礙。每次俄語考試,天易都是全班第一。梅老師就很喜歡他,有一次開玩笑說天易你有俄羅斯血統嗎?天易想了想說,有。結果把梅老師嚇一跳,說你還真有啊看不出來呀。天易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卻沒說什麼,那一刻他想起了曾祖母的藍眼睛和一身大紅壽衣。

    縣一中的校園很大,是以文廟為中心修建起來的,幾乎佔去舊城的四分之一,校園裡有很多古建築和古柏古槐,還有幾個蓮藕塘。校園外頭有院牆,文廟在校園裡又是單獨一個院子,成為園中院。文廟主殿和附屬建築大都做了圖書館,平時只住幾個工作人員。梅老師因為沒有家庭累贅,加之愛讀書,就成了義務管理員,也住在文廟裡,單獨一間房。「文革」開始後,圖書館被同學破四舊,很多書被焚燬了,還有一些圖書堆在那裡無人過問。幾個圖書管理員都是當地人,看學校亂成這樣子,就把一個殘破不堪的圖書館交給梅老師,各自回家去了。

    別看梅老師一副文弱的樣子,到底生在軍人家庭,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文廟裡居然不害怕。天易來學俄語,讓她非常高興。每天上午,她教天易學俄語,下午就帶天易到圖書館整理圖書,把掀倒在地上的亂七八糟的書籍一本本重新放到書架上。天易幹得十分開心,和梅老師在一起,他肯定是開心的。

    道理很簡單,他喜歡梅老師。

    這種喜歡是一團霧,朦朧神秘。

    梅老師愛唱歌,愛和同學們圍在一起做遊戲,比如「丟手絹」、「瞎子摸象」,誰被捉住了誰唱歌。梅老師被捉住了也唱,站在同學們中間搖晃著嬌小柔軟的身體,大家就打起拍子:春寒未了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曉花兒真鮮香味真好買朵鮮花還春早。這是一首意大利民歌。忽然梅老師抿嘴一笑說完啦,就蹦跳著跑出圈子和女生蹲在一起了,她蹲下時不忘把裙子往兩腿間按一按,同學們愛聽她唱歌愛看她活潑的樣子,她比一般女生還顯得活潑。女生在大庭廣眾之下過於忸怩作態,而梅老師就落落大方儘管也有點羞怯。但羞怯和忸怩作態不一樣。她那件潔白的帶點黃花的軟柔柔的裙子也叫人喜歡,有時她也穿另外顏色的裙子,都很素雅而不失俏麗。梅老師是一中幾千名師生唯一穿裙子的女性,因此特別惹眼,為此還受過校團委的批評,梅老師還是校團委宣傳委員。但校長說穿裙子批評什麼,女孩子就要穿得漂亮一點,現在是困難時期將來生活好了女孩子都要穿裙子。

    這位校長叫秋楓,據說是國務院文化部下放來的音樂家,一副儒雅派頭。秋校長這麼一說校團委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但也沒有女教師或女學生隨著穿裙子,一是生活困難,二是總覺穿裙子太那個了兩條白嫩嫩的小腿時隱時現的怪難為情。梅老師好像並不在乎,只是她坐下或蹲下時老要把裙子往兩腿間按一下,那是一個必定忘不了的動作也是一個最能引發人想像的動作。梅老師每次往下一蹲,男生都會盯著看,天易也不例外。而且天易更愛看,自從他發現了女生的襠部之後,就對那裡產生了十分的好奇。女生的襠部是這樣,女老師呢?這也許是個很幼稚的問題,但天易確實很想知道,他想應當差不多吧。可梅老師並沒有給他這樣一個證明的機會,她每次蹲下時都有裙子擋著都把裙子往襠裡按一按,結果就弄得更加神秘。天易對此充滿好奇,並沒有任何具體的不潔念頭,他只是像對知識一樣充滿渴望,甚至像學者求證一樣充滿固執,只有當自己襠裡出現麻煩比如小雞雞蠢蠢欲動的時候,他才隱約感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就有點不解,莫名其妙!有你什麼事啊?

    梅老師的房間很整潔,還有點淡淡的香味。一開始天易有些拘謹,但梅老師的笑聲很快讓他放鬆下來。梅老師教他朗誦,教他閱讀,給他一個人佈置作業,天易都認真完成。

    有時候梅老師還留他吃飯,天易也不推辭。兩人坐在一張小桌前,吃得津津有味,吃得有些家庭的意思。梅老師廚藝很好,做的湯菜都很精緻。她愛往菜裡放一點糖,糖很珍貴了,可她捨得放,天易愛吃。梅老師為他夾菜,為他盛湯,目光裡都是慈愛,可又不像慈愛,有點歡喜的味道。她常常擱下筷子,久久地看天易吃飯。天易吃得鼻尖上冒出汗來,她就拿一條毛巾為他擦一擦,天易就臉紅了。有一次梅老師問天易,你怎麼會有俄羅斯血統?天易猶豫了一下,就給她講了曾祖母的故事。梅老師哦了一聲,摸了摸天易的臉,說怪不得你對俄語這麼敏感。讓梅老師摸了一下臉,天易的身體卻敏感起來,他覺得有點躁,有點想在哪兒用力氣。就去搬書,搬書櫥,這些力氣活都是天易干,幹得身上冒汗,才覺得舒坦一些平靜一些了。天易站在那裡用袖口擦擦汗,同時把眼睛看向梅老師,梅老師正蹲在地上撿書。

    天易一直想看到她的襠部,現在是大冬天,梅老師正好沒穿裙子可以看清楚。但梅老師一直在挪動,不斷調整方向撿拾散落的書籍,而且懷裡還抱著一摞書,仍然無法看清。天易的眼睛就一直追蹤。梅老師終於發現了什麼,低頭看了自己一眼說天易你在看什麼?天易就慌了忙說沒沒沒沒看什麼。梅老師站起身走過來,把書交給天易說你肯定在看什麼,說說看?就笑盈盈的。天易轉身把一摞書放到書架上,梅老師卻突然從背後抱住了他的腰,把頭抵在他的背上。天易嚇得一哆嗦,站住了也不敢動,他不知道為什麼梅老師要抱住他。梅老師什麼也不說,只是喘氣有點粗。天易的身材像他爹柴知秋,瘦瘦高高的,梅老師的腦袋只到他的後肩背。天易的心又躁起來,渾身發熱,又想在哪裡用力氣。可這樣被梅老師從背後抱著,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他的身體明顯有了反應,一點點在膨脹,這一瞬間他明白了,要轉過身來擁抱住梅老師才能使上力氣。

    他試圖轉身,可梅老師覺察到了,梅老師更緊地摟住他的腰不讓他轉身,同時發出一聲呻吟。天易不敢動了,他以為把她弄疼了。他感到自己憋悶得難受,有些呼吸不暢,他說梅老師我難受。梅老師在他背後說我也難受。天易說梅老師我想轉過身來。梅老師說你別轉過來我靠在你背上就很好我就想靠一會兒。天易就不動了,心裡就有些溫暖,有些激動,有了一點男人的感覺。梅老師累了,梅老師也許心裡有什麼事,可她不肯說,只用頭抵住他的背。這感覺很陌生,好像骨骼在生長,長得很快,能聽到嚓嚓的聲音,然後就感到了自己的強大。他忽然想到,梅老師其實比他大不了幾歲,而且是個南方人,孤零零的。他不知道梅老師為什麼一個人到這個偏僻的縣城來教書。梅老師平時很快樂的,為什麼突然不快樂了呢?天易這麼想著,就想說點什麼,可他到底沒說,他不知道應當說什麼。這樣過了很久,也許十分鐘,也許二十分鐘,梅老師突然鬆開手低頭跑走了。

    這樣的場景有過幾次。天易很享受,他想天天這樣多好。

    但這樣互相廝守的日子也就過了二十多天,他們就被發現了,並很快在校園裡引起軒然大波,什麼閒話都出來了。

    這件事的確很叫人生氣,大家都在熱火朝天鬧革命,他們卻躲起來學習上課,而且是學俄語!學俄語不就是學蘇修嗎?更重要的是他們是躲在梅老師的宿舍裡上課。宿舍,那是什麼地方?睡覺的地方啊!誰知道他們在裡頭幹什麼?

    這件事犯了眾怒。梅老師本來是讓所有學生愛戴的,現在卻讓天易一個人佔有了,大家不能不生氣。但他們又知道天易是個混沌人,什麼都不懂,何況他又是個學生,能拿他怎麼樣?就只能怪梅老師!肯定是她勾引了天易,她勾引了天易就是拋棄了大家,就是藐視大家,這是不能原諒的。

    當天下午,校園裡就出現了三張大字報,題目分別是:

    「不准梅萍勾引革命同學!」

    「梅萍的爹是國民黨降將!」

    「梅萍是蘇修特務!」

    這三張大字報如同三顆深水炸彈,炸出一個埋藏很深誰都沒想到的壞人。但恰在這時候學校正組織大批學生進京,第二天就要集合上路,而先前大串聯走的人還在外地沒有回來,學校幾乎空了。就沒有來得及組織對梅老師的批鬥,只在她的宿舍門口貼了一張「勒令」,大體意思是勒令梅萍不准離開學校,等革命小將從北京回來接受批鬥。

    天易知道了,但天易仍不明白怎麼會這樣。晚上他去了梅老師的住處,說不去北京了,要留下來陪她。梅老師好像並不驚慌,安慰天易說你還是要去北京,說不定會趕上毛主席最後一次接見,機會不可錯過。天易哭了,說梅老師你怎麼辦啊,梅老師笑道我沒事的,你放心走吧,並且掏出二十塊錢塞給天易,說你拿上萬一有事會用得上的,然後把天易推出門外。天易攥著二十塊錢,回頭看看,梅老師已經把門關死了。門旁那張「勒令」就很顯眼,天易上前撕了下來,然後走了。他覺得撕了這張「勒令」,梅老師就不會有事了。

    天易是在到達北京第二天去天安門的。

    走出西苑接待站時本來有一群同學,大家說說笑笑,蹦蹦跳跳,十分興奮。天易走在一群同學後頭,沒人理睬他。大家都已知道他是那個被梅老師勾引的男生,既在心裡嘲笑他,又在心裡恨他。大字報上說梅萍勾引了他,說不定他也勾引了梅老師,梅老師就是因為他倒霉的。到現在為止,許多人還在心裡暗戀著梅老師,就是這種心理讓他們仇視天易的。天易又是內向和寡言的人,不會主動和人套近乎。後來同學們一擁而上擠進公共汽車走了,天易卻選擇了步行。到達天安門他差不多用了兩個小時。這一路他對所有的馬路建築都很好奇,走走看看,居然沒覺得孤單,事實上,北京城到處都是學生,天易淹沒其中還有擁擠的感覺。他覺得這樣很好,和誰都不認識,行走和休息都可以隨心所欲。

    天易在天安門廣場坐了很久,他是被驚呆了,不僅被天安門驚呆了,而且被北京城驚呆了。世界上還有這麼奇怪的地方,還有這麼高的房屋,這麼古老的建築。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他感到了威嚴,感到了激動,但沒有感到親切,他知道這不是他的地方。他坐在天安門廣場,仍然覺得這地方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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