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上海學生成了這個車廂的景致,附近的學生圍著看,遠處的學生伸頭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他們上車早,佔據了一個座位單元,在六個座位的空間裡擠著十五六個學生,雖然也很擁擠,但比起車廂的其他地方就顯得寬鬆了。他們時常交換位置,站久了可以坐一會兒。在一個方寸之地的空間裡,他們居然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如此精緻,如此從容不迫,這又是讓大家羨慕的地方。讓大家羨慕的還有他們脖子上的那個圍領。上海學生除了衣服得體,多數人脖子上都有一個毛線織成的圍領,顏色有紅色、棕色、黑色。有了這個東西,不論男生還是女生,都顯得俏麗而優雅了,加上他們白白的皮膚,簡直就像小天鵝一樣高貴。
大家看得瘟頭瘟腦,不免自慚形穢。
可就在這時,他們中的一個男生突然叫起來:「我要小便!」
這的確太突兀了。「小便」這樣的字眼,和香蕉、蘋果和雪白的脖頸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這一聲尖叫讓大家如夢方醒:噢,原來他們也是要小便的。
大家在愣了一瞬之後都笑起來。這種事怎麼好大聲嚷嚷呢?
但那個上海男生無法不嚷嚷,因為他無法擠出人牆,即使擠出去也無法上廁所,因為廁所裡早已擠滿了人。
就是說車上無處可以小便。
那個上海男生憋得滿臉通紅,對著眾人又是一聲尖叫:「我要小便——!」
這一次大家沒笑。
這一聲尖叫是硬憋出來的,它幾乎喚醒了所有人對小便的覺悟,這一泡尿大家都憋得太久了。
上海男生顯然誤解了大家,他以為沒有反應是一種冷漠,於是帶著哀求的哭腔又叫了一聲:「這是生理要求呀——!」
這是個多餘的解釋,小便當然是生理要求,生理課上大家都學過的。但沒人嘲笑。他的近乎淒厲的哭聲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讓幾乎所有人的下腹都有了痛感。
車廂裡一下子變得人心惶惶。
火車正在行駛中:光當光當光當光當!……
但此刻大家的腦海裡卻是另一個詞:膀胱膀胱膀胱!……
膀胱要爆裂了。
先是有一個女生哭起來。
接著從其他地方也傳來哭聲。
彷彿一路上所有的飢渴、疲憊、擁擠、痛苦再也無法忍耐,車廂裡一下亂起來,有人亂擠,有人亂叫:
「停車!停車!」
「我要下車!」
「我要撒尿!」
「我要屙屎!」
「我不去北京啦!」
……
這樣的騷動是極其危險的。所有的窗玻璃早已擠爛,一些靠窗的學生只是用手摳住窗沿,幾乎是懸掛在窗前,稍一擁擠就會被甩出車外去,摔得粉身碎骨。更要命的當然還是那一膀胱尿。懸掛在窗前的學生雖然極其危險,但畢竟是少數,可那一泡脹鼓鼓的尿卻是人人都有的。每人的一泡尿把小腹脹得圓圓的,這麼多人擠來擠去,真會爆裂,真會死人的!
一直被擠在牆角的方部長突然喊起來:「同學們不要擠!這樣危險!大家不要亂動,再忍耐一下,等火車停下了就讓大家下車!同學們,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要守紀律!……」
方部長是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在縣裡時挨過幾次批鬥,但他溫文爾雅的樣子,總讓人覺得他不像個壞人,學生們對他也下不了狠手。這次接到上級指示,組織全縣一千多學生去北京集體大串聯,縣裡就委派他當領隊。一路上大家還是很聽他的話。別看學生在校時張牙舞爪,但到底是些十幾歲的孩子,一旦出門在外,就不免發怯,就沒了主心骨,方部長的長者風度很快贏得大家的信賴。
車廂裡漸漸安靜下來。
但從腹部溢出的痛苦已經無法收回。一些學生終於尿了褲子,尿臊味很快瀰漫開來,空氣更加污濁。
天易忍住了。
儘管他的小腹脹得厲害。
在先前一陣騷亂的時候,他甚至伸出雙手護住了對面女生的頭。他們被卡在那裡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如果騷亂發展下去,完全會被踩到腳下。他們幾乎是緊緊擁抱在一起,準備被人踩踏的。女生哭了,緊緊抓住天易的棉襖。天易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尿臊味。他知道她尿褲子了。天易拍拍她的肩,沒說什麼。他不知道說什麼,他覺得拍拍肩就夠了,他們彼此已經十分信賴。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火車終於停了。
這次停車引發一片歡呼聲。
接著大家紛紛從車門往外跳,從車窗往外爬,人像螞蟻樣滾成疙瘩。
彷彿受到傳染,天易所在的車廂剛開始往下跳人,其他車廂也歡呼著往下跳人了,整個列車像爆炸一樣炸出無數人來。
這時已近黃昏。
列車停在荒原的鐵軌上,前不靠村後不靠站,幾棵高大的白楊樹光禿禿地立在路基兩旁。絢爛的晚霞把天空染得五彩繽紛,大地上一片寧靜。
沒有風。
沒有雨雪。
只有嘩嘩的水響。
這是一個罕見的壯觀場面,幾千名少男少女顧不上任何羞恥和禁忌,擁擠在路基上下的斜坡上,急急地解開褲子,或蹲或站。
專注地撒尿、撒尿、撒尿……
一片白花花的屁股和低垂的頭。
不再有嘈雜和喧囂聲。
只有無數歡暢的溪流在淙淙流淌。
天易聽到一聲聲呻吟:哼哼!……
天易一生都記得那個場景。
又過了一天一夜,火車終於到達北京。
和天易同來的一千多學生被安置在北京西郊的西苑接待站。
這一千多學生是有組織進京的,而且是由縣委派一位宣傳部副部長帶隊,這和以前的學生大串聯有很大不同。以前學生大串聯都是自發的,或單槍匹馬,或三五一夥,或十個八個,想去哪就去哪,天南海北。還有的是步行串聯,打個紅旗,跋山涉水,千山萬水。目標當然大多數是革命聖地,比如韶山、比如井岡山、比如延安。也有個別學生以大串聯為名去各地遊山玩水,看一些風景特別好的地方和文化古跡,比如峨眉山,比如黃山、泰山,比如秦淮河、烏衣巷,比如寒山寺、西湖,比如咸陽秦漢墓、臥龍崗等等。這些地方和革命毫不搭界,可以想見去的多是逍遙派,缺乏革命熱情的學生。天易的同學田方和卓銘就去了很多這樣的地方。但不管哪類學生,北京是必定要去的。在這之前,毛主席已經多次檢閱紅衛兵,都是在天安門廣場。每次檢閱過後,一批學生走了,又一批學生從全國各地如潮水般湧向北京,誰不想見見毛主席啊!
天易和他的一千多同學到達北京之前,毛主席已有七次接見,誰也不知道會不會還有第八次接見。當然,大家都盼著,熱切地盼著。
這批有組織進京串聯的學生,在校時大多安分守己,出身也不太好,比如中農、富農,大串聯起來後,一直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敢參加造反派。這時最流行的口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他們也有革命熱情,卻不敢付諸行動,唯恐給自己甚至給父母帶來災難。在如火如荼的造反運動中,他們大多是些看客。他們想去北京,卻又不敢去。但這次縣裡卻組織大家來了,可想而知多麼高興。有人分析,這次有組織進京,帶有大串聯掃尾的意思,應當還有一次接見,到底趕上末班車了。
當晚住進西苑接待站後,所有人都興奮得無法入睡,一路的疲勞忘得光光的,許多同學乾脆結伴連夜去了天安門廣場。
天易是第一趟出來。
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學校。大串聯開始後同學們天南海北地跑,他也沒離開學校。
他一直沒弄明白天下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年的夏天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夜之間校園裡貼滿了大字報,「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事情來得突然又好像必然。大家先是驚訝,怎麼能這樣呢?但很快就釋然了而且哈哈大笑,當然應當這樣怎麼不能這樣呢!還有比這更好的嗎?想想吧你不用一日數次地再給老師鞠躬,不用再關在教室裡悶頭悶腦做作業,不用再遵守什麼鬼作息時間,不用再悄悄走路以免破壞校園的肅靜。你盡可以沒日沒夜地聊天沒頭沒腦地爭論,爭論得餓了可以去食堂搶饃吃,如果沒有饃盡可以喝令食堂工人下一鍋香噴噴的麵條吃得稀里呼嚕,你盡可以大聲說笑喧嘩放肆地奔跑,你盡可以對校長老師直呼其名,開始你還有點膽怯害羞但很快就可以毫不顧忌地大聲呵斥,你可以弄一捆紙弄半桶墨弄一把刷子隨便寫誰的大字報再給他畫個大花臉貼到牆上供人觀賞。
你的年輕的不受約束的天性被包藏了多少年一下子袒露出來,你曾經是個乖孩子不管是家長還是老師的教育你一向服從而且以服從為美德你曾經以為自己什麼都不懂只有被教導的份兒,但現在你被告知你很了不起你不僅可以和校長老師具有平等的地位而且應當是教導者,只有這時你才感到過去的日子多麼窒息,於是你長長地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他媽的!這一聲罵不知包含了多少層意思但起碼有徹悟和自豪,因為你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重要。你過去一直以為校長老師就是黨中央的代表只能聽從不能反抗,但現在你被告知他們什麼都不是還可能是壞人完全可以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過去你從來不敢想也從來沒想到要審視什麼現在你有權懷疑一切比如老師的牙齒裡藏著發報機你可以用老虎鉗子把它扭下來檢查一下。過去你總在接受一切現成的東西現在你盡可以去創造包括在校長被剃光的腦袋上每日潑墨寫意。而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義,你有什麼理由不釋然而欣然而哈哈大笑呢?於是大家都成了快樂的革命家,那種與生俱來的壓抑感也一掃而光。
但天易看到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卻整個兒傻了,他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惶然不知所措。同學們紛紛成立各種戰鬥隊轟轟烈烈鬧革命去了,他卻常常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裡把書本攤開了望著講台,彷彿仍有老師站在那裡講課,他仍然坐得筆直,仍是一臉的恭敬,仍然不時舉起手要求發言回答問題。這時窗外便會圍著一些同學看,笑嘻嘻指指點點說這個傢伙是個傻瓜大家都看呀這裡有個傻瓜!還有學生衝進去抓住天易往外拖說要批鬥,說他是資產階級路線的孝子賢孫。天易就抱住桌子不放手也不說話只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們一臉都是不解。有一次正鬧著,田方和卓銘趕來了,他們是天易的同班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他們推開眾人說你們不能傷害他,天易最多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受害者你們批鬥他幹什麼!
田方和卓銘其實家裡成分並不好,一個是中農,一個是小業主。但他們為人仗義並且有主見。後來田方和卓銘外出串聯動員天易一塊去,天易不去天易說我要讀書。他們知道一時半會勸不轉他就急不可耐離開校園大串聯去了。當然他們是偷偷跑走的,因為他們成分不好。
沒有老師再到課堂教書,天易就到處找。可老師們正惶惶不可終日,全校早已停課,沒人敢再說教書的事。於是天易就找到了梅老師。梅老師是天易的俄語老師,大約二十一二歲,人長得小巧玲瓏、精緻漂亮。「文革」開始後,別的老師驚慌失措,被人寫了大字報,被人拉出來批鬥,她卻安然無恙。校園裡的事好像與她無關,除了每日外出買點菜回來,自己用煤油爐燒點飯吃,一天到晚閉門不出,就在自己宿舍裡看看書聽聽音樂打打毛衣,一副悠然自在的樣子。梅老師沒有被衝擊,大概和她的出身有關。據說她父親是一位將軍,根正苗紅。其實另有一個潛在的說不出口的原因是梅老師討人喜歡。一個漂亮的招人喜歡的俄語老師,你怎麼好拉出來批鬥?你根本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