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已經走了幾天幾夜。
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
在這之前,大多數學生都還沒坐過火車,所以開始時並沒感到火車走得太慢,他們以為火車就是這樣走的。這麼長的火車走在路上,肯定要不斷歇一歇,還會有許多不便,比如遇到汽車,遇到人,遇到牛,遇到羊群,火車總要停一停讓讓路。但後來大家發現,火車根本就沒遇到什麼障礙物,還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於是學生們又找到一個理由,就是火車太沉了,裝的人太多了,火車實在負載過重,你從它沉重的喘息和鋼軌嘎嘎嘎的響動中就能聽得出來,它走一會兒歇歇氣就很正常。
天易坐在車廂中間的走道上。準確地說,他是被卡在走道上。前後左右都是人,大家都是被卡住的,只是卡的位置不同,卡的姿勢不同,有人站著,有人坐著,還有的躺在座位底下。你很難說誰的姿勢更舒服一點,站著的人以為坐著的人舒服,可是你用一個姿勢坐幾天幾夜試試,這時不僅屁股是麻木的,全身都是麻木的,你特別想站起來,心想能站起來就好了。你更不要以為躺著舒服,躺在座位底下,三十多厘米的空間裡,其實更難受。你當初面朝上拱進去只能永遠面朝上,面朝下爬進去的只能永遠面朝下,想動一下都動不了,否則不是碰臉就是碰後腦勺。這裡還是空氣最污濁的地方,也是光線最差的地方,洞洞裡大白天也像黑夜。
站著的同學腳脖子都腫了。
就是說任何一種姿勢長時間保持不動都是酷刑。
但你必須得忍著。
定員一百多人的車廂,裝載著大約五百人。想想吧,怎麼裝?座位上座位下靠背上箱架上窗沿上走道裡洗臉間廁所裡,凡是有空間的地方都堆滿了大串聯的學生。五百個年輕柔軟的身體似乎可以無限壓縮。當初大家奔騰著歡呼著擁進車廂的時候,像奔騰的熔化的鋼水流進每一寸空間,然後凝固在那裡再也不能動彈,最後成一整個鑄件。
但五百多張年輕得有些稚嫩的面孔,還是充滿生動而豐富的表情而且越來越豐富:興奮、期待、好奇、不安、焦慮、疲憊、隱忍、痛苦……
天易一直想把左腿伸出去,
沒有人不讓他伸腿。
腿是他自己的腿,
左腿也是。
天易一直想把左腿伸出去,
左腿一直在發抖,
左腿已不像自己的腿,
左腿啊左腿左腿左腿左腿……
天易現在的姿勢是:左腿屈著,右腿伸著,坐在車廂的地板上。
天易已經想了很久,要不要把左腿伸出去。把左腿伸出去並不是特別困難,卻不是一個很容易的決定。因為對面坐著的是一個女生,一旦把腿伸出去,後果難以預料。火車上那麼多人,如果女生冷丁尖叫一聲,可以想見會多麼糟糕。
天易不認識對面的女生,也許是鄉下一所中學的學生,年齡和自己差不多,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扎兩根小辮子,眼睛很大,圓圓臉,卻面帶菜色。其實很多同學都面帶菜色,這是六十年代最流行的顏色。天易和女生相距太近了,幾乎面對面,雙方四條腿緊緊貼著又相互交叉。事實上車廂裡五百個學生全都是這樣纏繞在一起的,根本分不清胳膊是誰的大腿是誰的。這樣的擁擠肯定是人類發明火車以來沒出現過的。為了不至於窒息,站著的同學都把胳膊抱在胸前,這樣多少會有點縫隙。
天易的右腿擠靠在對面女生臀部的左邊,雖然隔著棉褲,仍能感到對方的體溫和柔軟。同樣,女生的右腿也是擠靠在天易屁股的左邊,對方感覺如何,天易搞不清楚,也許她會感到堅硬,因為天易太瘦。
他和對面的女生誰都躲不開誰,互相能感到對方呼出的熱氣。
他們的右腿就是這樣了。老是伸著當然也難受,但他們都不敢抽回來,因為一旦抽回來,就再也伸不出去了。
現在說說左腿。
現在最難受的是左腿。
對面女生的左腿屈在天易的兩腿之間,天易的左腿也屈在女生的兩腿之間。如果雙方都把左腿伸直了,就會蹬在對方的襠部,那是個想一想就讓人耳熱心跳的地方。
襠部。想想吧。
天易不敢。
儘管他的左腿已經十二分難受,發木、發麻、發脹、發疼。還有,膝蓋沉得像一架山,怎麼會這麼沉呀?兩人弓著的左腿不得不緊緊靠在一起,互相支撐。
看得出,對面的女生也在忍受著同樣的煎熬。她已經很多次往天易臉上看,似乎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她還飛快地裝作不經意地往他襠部瞄過幾眼,又飛快地閃開去,臉紅紅的,把頭扭向一邊。
顯然,她和天易一樣,也在想著要不要把左腿伸出去,伸出去又會怎麼樣,一個十六七歲的女生把腿蹬向一個十六七歲的男生襠裡,對方會怎麼想?
他大概不會尖叫。
一般來說,男生不會選擇尖叫。
但如果他吼一聲呢?比如說:「你幹什麼!」
可能也不會。
他不像個生猛的人,儘管個子很高,但看上去瘦弱、內向,還有點靦腆。雖然擠在一起面對面很久了,可他幾乎沒敢正面瞧過她一眼,偶爾碰上目光,會立即慌亂地閃開或者把頭低下。為此她還在心裡笑過他,這個男生膽小得像一隻山羊。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誰也沒敢把左腿伸出去。
兩人似乎在比賽,看誰的忍受力更大一些。
但那個神秘的部位肯定已經佔據了雙方的腦海。
天易在心裡老實承認,他在學校時曾經注意過女生的襠部並且充滿激動,女生的襠部和男生有很大的不同,男生的襠部總是鼓凸出一塊東西來,這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女生的襠部他就不明白了。那地方怎麼會那樣?當然他是無意間發現的,但自從發現就再也忘不了那個場景。
記得一次上體育課,全班幾十個同學圍著大操場跑步,老師要求跑三千米。哨子一響,男生的隊伍立刻散開了,大家像脫韁的野馬,爭先恐後往前躥。女生就不同了,十幾個女生像事先商量好的,保持著整齊的隊形跟在男生後頭。她們跑步的姿勢也差不多,都是腳底貼住地面平行移動,盡量減少身體的上下跳躍,因此兩條胳膊架起來夾在胸前。後來天易明白了,她們採用這麼幅度極小的跑步姿勢,完全是為了減少****的跳蕩。只有一個叫王雪梅的女生離開隊伍,拚命追趕男生。王雪梅平時就喜歡和男生嘻嘻哈哈,性格有點馬大哈。當她大步流星追趕男生的時候,胸前就像擂鼓一樣跳蕩起來,許多同學偷笑,王雪梅卻渾然不覺。這樣跑了幾圈,大部分女生就撐不住了,紛紛下了跑道,蹲在旁邊的草地上大口喘氣。王雪梅在同一時間裡,比其他女生多跑一圈,此時也累得撐不住了,重新回到女生堆裡,也蹲在那裡大口喘氣,還咯咯笑個不停。當時天易剛好跑到她們旁邊,就無意間發現了一個令他驚異的景觀:十幾個女生散散落落蹲在跑道旁邊,襠部全部敞向跑道,開闊、緊繃、平滑、豐滿、流暢。
天易的腦袋裡轟的一下,兩耳發出一陣尖厲的鳴叫。
正是從那一刻起,天易從一個兒童變成了一個少年。那一年他十五歲。
從此,他變得更加內向、寡言。
他依然不明白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但他感到了某種身體的騷動。
對面女生的左腿終於伸過來了!
天易發現她屈起的膝蓋在沉落,然後感到一隻腳像貓一樣拱動。那一瞬間,天易非常激動,好像是他盼望已久的一件事。他看到女生在慢慢伸腿的時候,故意把臉扭向一旁,給人的感覺這事和她無關,但她的臉卻紅了。於是天易也把臉扭向一旁,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在心裡說伸過來吧伸過來吧,沒關係的。
那隻腳彷彿受到了鼓勵,沿著大腿一點點往裡推進,每推進一點,天易都能感覺得到,雖然隔著棉褲,畢竟貼得太緊。那時天易的臉在發漲,呼吸也急促起來。長到十七歲,他還是第一次和一個女生如此緊密的身體接觸,他還不能從容享受這個過程,他只是感到新鮮新奇刺激緊張和不安。
天易的鼻尖都冒出汗來了。
他一動也不敢動,唯恐稍一動彈,就會驚走那只遊走的神秘的腳,就會招來女生的猜疑,以為他有什麼不良想法。
對面女生的腳終於觸到他的襠部!
那一剎那間,天易的感覺是如此奇特,亢奮中夾雜著私密被觸摸的窘迫。他似乎哆嗦了一下,那隻腳立即像火燙似的縮了縮,但也僅僅縮回了一點點,然後若即若離,就停在那兒了。
女生當然是清醒的。她知道伸出的左腳已到哪裡,可她不想再裝下去了。再裝下去,那條左腿就不是自己的了,在她把腿伸直的同時,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她發現他也正朝自己看,還好,並無什麼敵意。
女生低下頭,臉紅得像一枚紅山芋,就在天易不知所措時,女生突然抓住他的腳,往自己懷裡猛地一拉,天易的左腳已抵到她的襠部。天易本能地幾乎是驚慌地想往回縮,女生卻用力按住不讓它動彈,並且輕輕地卻是不容置疑地說出兩個字:「別動!」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害羞地笑了。
事情原來這麼簡單!
事情本來就應當這麼簡單。
在這趟擁擠不堪的列車上,一切事情都簡單化了。
你不必擔心丟東西,這裡絕不會有小偷存在。車上都是熱血沸騰的學生,心中聖潔得像天使。再說大家也沒有東西好偷,家境好一點的學生,會在棉褲棉襖裡縫進兩三塊錢,家裡窮的就一分錢也不帶,反正一路都有接待站管吃管住。但大多數學生身上都會挎一隻仿軍用黃挎包,裡頭裝有臨時乾糧、語錄本和一隻搪瓷缸子。
你不必擔心碰著踩著誰,你當然會盡量小心,但真的踩著碰著擠著哪兒了,包括敏感部位,也不會有人說你耍流氓,大家都是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的,這點小事不算什麼。何況絕大部分學生都來自一個縣,大家有很強的團隊意識。
你不要擔心老要上廁所。臨來時都帶了乾糧,多是些烙饃、窩頭之類,已經乾硬了,車上沒有水喝,餓極了拿出乾糧啃幾口,難以下嚥,只好又裝進挎包。肚裡東西少,不必老要解手。事實上想解手也不敢動彈,雖說時常停車,但沒人敢輕易下去,你怕剛下車,火車又開動起來把你丟到荒郊野外,哪怕想解手,你也得忍著。
但忍耐到底是有限度的。
這天下午,當列車正在行進的時候,突然有人一聲尖叫:「我要小便——!」
那時車廂裡正一片沉寂,還有人昏昏欲睡。突兀的叫聲把大家嚇了一跳,而且是一種陌生的南方口音。有的學生笑起來。這個車廂裡除了和天易同屬一個縣的學生,還有十幾個南方學生,他們上車早,坐在一個角落裡,不但穿著洋氣,而且吃餅乾和香蕉。他們很愛說話,可周圍的人一句也聽不懂。後來有人搭訕,其中一個女生用普通話說是上海人,然後就驕傲地轉過臉去。他們有理由驕傲,因為他們吃餅乾吃水果。大家都很羨慕,也很眼饞,餅乾、蘋果、香蕉,這些東西能是隨便吃的嗎?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肯定都沒有吃過,說不定還沒見過,可人家卻當飯吃當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