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59章 涸轍 (12)
    一刀砍下去,只砍一個白茬,刀刃也捲了。病懨懨的婦女用一把斧頭砍另一棵樹,既沒力氣,也不得法。她很著急,急得滿頭大汗。人家都砍倒好幾棵樹了,旁邊轟隆隆亂響。她娘兒仨一棵樹還沒砍倒。老扁看著也替她著急。便走過去問:「男人咋不來呢?」病懨懨的婦女說:「男人死了。俺娘兒仨好苦啊!你看,人家都比俺有力氣……」老扁同情地點點頭,你這砍樹的姿勢不對。應該這樣。他接過斧頭,做了幾個示範動作。要斜著砍,不要直著砍。直著砍砍不動的。婦女接過去,照樣子砍了幾下,果然入木很深,木片不斷崩出來。病懨懨的婦女很感激地說,你老人家心眼真好,老扁說就是就是。別急,樹多著呢。又走到那個掄菜刀的孩子面前,摸摸他的頭囑咐,娃娃,要當心手喲。老扁背著手又轉到別處去了……林子裡真熱鬧,誰也顧不上說話,人人都熱得滿頭冒汗。這是搶樹,不忙行嗎?老扁老在林子裡悠悠地轉。一個已經累得喘吁吁的老漢便給兒子說,你看那老東西也是個不知過日子的人!趁這機會,還不幫兒子多弄幾棵樹?轉來轉去,轉個熊味!兒子不耐煩老子的討好,大聲說,還說人家呢!你伐了幾棵樹?老是坐下喘!老漢趕緊站起,佝僂著腰提起斧頭……

    伐得真快!比那次快多了。只用了三天三夜。老扁就在林子裡轉了三天三夜。走得累極。像是走迷了路。豁然一亮,河灘上沒樹了。他終於走回魚王莊……咋聽不到老日昇劈樹疙瘩了呢?……斧頭和鋼釬都撂到地上。一個樹疙瘩劈了半拉,擺在那裡。老日昇呢?……正在屋裡哭……哦,哭啥哩?這老傢伙也會哭嗎?……泥鰍也在。兩人正對桌喝酒,什麼菜也沒有。就一個辣椒放在爛桌上。泥鰍喝醉了,老日昇也喝醉了。泥鰍喝醉了光笑,老日昇喝醉了光哭。泥鰍正含糊不清地吹牛皮,罵老日昇。老日昇,你個老狗……活個啥趣!一輩子沒吃過好東西,一輩子……沒睡過……女人!不知女人那東西……橫著……豎著。

    你個老狗光知道幹活,拉……纖……劈樹……疙瘩!你活著幹啥?活得沒趣!我看……你死了……算啦!你是條……狗,是……隻豬,是一頭騾子!你還是死……了算啦!我也……死!我陪你死!……我活了一輩子,比你值過……得多,我活膩啦!……我去跳……無名河……你在這屋……上吊!……你這屋樑榆木做的?……結實呢!今夜……咱倆……都死。老日昇……你個騾子……你說……中不?你咋……不放……個屁哩!哭……哭……哭個熊味!你說……中不咱倆一塊……死!老日昇穿著一件老黑棉襖,哭得抽抽噎噎,像個被訓斥的大孩子,使勁點點頭:「嗯!……嗯!……」泥鰍歪歪地站起,指住老日昇的鼻子:「好!咱倆……可是說定……了!今夜……誰不死……誰是……老王八!」

    老扁站在門口聽了一陣子,就踉踉蹌蹌回家了。他懶得管他們的事。他覺得身上冷得哆嗦,又累又餓。回到家倒頭就睡了……迷迷糊糊……像是妻子在餵他什麼,沒吃出味來……梅子好像也在,給自己打了一針,也沒覺出疼……接著又睡……天明,老扁覺得自己背個爛口袋出了門。妻子攔住問他哪去。他說我去討飯,在外頭……溜躂溜躂、溜躂溜躂……溜躂幾年再回來。妻子抱住他哭了。你不要這個家啦?要。我咋不要哩?你在家看好兒子。我溜幾年再回來。妻子又說,村裡事咋辦?老扁說村裡沒啥事。有土改呢。土改長大了。我老了。我溜躂溜躂。就出了門……在莊裡走,一路都有人在門口注視他。但沒人說話。他忽然覺得應該去梅子那裡一趟,再看看她。想了想,卻終於沒去……老扁走到村口,土改追上來,嘴裡冒著熱氣。大叔!你不能走呀!老扁說,我能走。你長大了。我出去溜躂溜躂。

    這些年,我悶得很,早就想溜躂溜躂。老沒機會。你在家吧。你長大了。土改哭了,說,大叔,日昇爺吊死啦。留下一個大錢箱子,有上萬塊錢!咋辦?老扁說,吊死了就埋上。給他挖個大坑,大一點。他身架子長,坑小了窩脖兒。那些錢呢?老扁說,那些錢你看著辦吧。土改說,我拿它買樹苗!老扁說,隨你的便。老日昇攢了一輩子錢,就等這一天哩。他早料到了。這老傢伙臉上有古今,有陰陽,有生死。他早料到這一天了。你看著辦吧。我走了,背上口袋出了村……經過河灘。經過那一片片露著白茬的樹疙瘩……忽然發現在一棵樹疙瘩旁邊,歪著一棵小樹。小樹的根連在樹疙瘩的老根上,是頭年才發出來的。很瘦很嫩。長了一年才只有手指頭粗。是伐樹的人把它踩倒了。他轉過臉去,本不想再看……忽然聽那小樹呻吟了一聲。他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就蹲下去,把小樹扶正了,扒扒土培好。這才拍拍手站起。慢慢長,不著急。我溜躂溜躂……過幾年還回來

    老扁似夢非夢……游遊蕩蕩……覺得自己是走了……腳下像踩著一團雲……恍恍惚惚……走了很遠很遠……走了許多地方……走了許多年……走遍了天涯海角……後來,他覺得自己很老了,老得走不動了。也不記得離開魚王莊多少年了。他想回家,可是力不從心。他已經老得走不動了……他覺得很難過。最後,站在一塊山崖上,朝家鄉的方向望了望。然後,就慢慢倒下了。……他合上眼,等待死亡的來臨……終於,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不跳動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可哪裡還在響。這聲音一直在響。這些年,不論走到哪裡,這聲音都一直伴著他。哦!……他到底記起,這是封在耳膜裡的那個聲音,他將永遠帶去了。

    「彭——!」

    「彭——!」

    「彭——!」

    這天清晨,獨臂漢子趕上老牛。老牛拉上拖車。拖車上放一盤耙。打一聲響鞭,離開螞蚱灘。後頭隨一溜人。扛掀的,抬耬的,背口袋的。口袋裡裝著種子。

    他們今天終於要播種了。

    一溜襤褸的衣片在風中飄。一溜黑瘦的臉上泛著活氣。緊隨獨臂漢子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女人挎一隻條籃。從襤褸的衣片下露出兩座山包樣的乳。她伸手掩掩衣片。風又重新盪開。她索性不再理它。緊隨著獨臂漢子身後。獨臂漢子在前頭說:「唱一個吧!」女人就唱起來。她居然有一副十分纏綿的好嗓子。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帶走了苦難;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帶走了歡樂;

    黃河干了,黃河干了,

    留下三尺黃沙;

    黃河干了,黃河干了,

    留下多少思念。

    喲嗨喲——喲嗨喲——!……

    忽然,獨壁漢子在前頭「喲」的一聲。老牛晃晃蕩蕩停下了。這裡正是那段幽深的小路。兩旁蘆蕩沒人。一溜人都停下,不知前頭出了什麼事,伸出頭看。只見獨臂漢子彎腰撿拾了一片什麼。高舉過頂,在陽光下疑惑著。那一片東西足有碗口大小,亮晶晶的,閃著金光。

    「魚鱗!」

    獨臂漢子驚呼一聲。眾人也幾乎同時認出來了。魚鱗——會有這麼大的魚鱗?一呼隆圍上來,泥漿沾了滿身。可不,是魚鱗。一片金光閃閃的魚鱗!

    獨臂漢子用力踩踩剛才拖車滑過的地方。仍然是軟軟的,顫顫的,悠悠的。幾年來都是這樣的呀?他從這裡走過不知多少趟,從沒想到下頭會埋著什麼。難道泥漿下會藏著這麼大的魚?

    所有的人都詫然了!

    扒——!誰喊了一聲。大家扔下手中的東西,迅疾伏倒身,用雙手在泥濘中扒起來。一片!……又是一片!一片聯著一片,都有碗口大小,都是金光閃閃的魚鱗。

    ……終於,泥濘扒盡,露出一條黃河巨鯉的脊!

    巨鯉斜臥著。如一條擱淺的大木船。

    它還活著!腮邊含一汪混濁的水。腮片在混濁的水中痛苦而艱難地啟動。半天張合一次。那費力痛苦的樣子,讓人看一眼都覺得難受。它苟延殘喘著,好像隨時都會停止呼吸。但卻沒有。只是很有規律的半天張合一次。

    靠這一汪濁水,它居然奇跡般地活了這麼多年!

    這頭巨鯉活得痛苦,活得艱難。卻又如此頑強。它身上已經創傷纍纍。鱗片破損不堪,露出白生生的肉茬。那是在牛蹄和拖車經年不斷地踏磨下造成的。但它依然活著。在它身子兩旁,是根本無法通行的泥淖。

    它用巨大的身軀支撐著小路。也在小路下延緩著自己的生命。

    「嘻嘻——!夠咱螞蚱灘的人吃半年啦!」女人拍拍手,搖著兩枚巨乳,以主婦的身份快活地叫起來。眾人一陣歡呼。黑瘦的臉上毫不掩飾地現出獸性的貪饞。

    獨臂漢子沒有歡呼。愣愣地提著兩隻沾滿泥漿的手。他先是沉默無語。彷彿在艱難地回憶什麼。不知是回憶那個已經毀滅了的遙遠的年代,還是回憶一個漫長的過程。突然,他的臉變紫了,誠惶誠恐。雙唇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女人仍在跳躍。仍在歡呼。胸脯海浪般地洶湧著。面前一片歡騰。就像當初他們來到沼澤地,猛然間發現了獨臂漢子一樣。

    獨臂漢子猛地回轉身,忽然衝他們大吼一聲:

    「放——!……」

    他想罵人,卻半截剎住。惟恐髒話出口,會褻瀆了什麼。眾人正在發傻。他揮手一巴掌,「啪!」把女人打翻在地。自己膝蓋一彎,撲騰沖巨鯉跪了下去:「罪過!魚王——這是魚王呀!!……魚王沒走!!!」

    一片駭然。

    眾人面面相覷。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一種猝然而來的恐怖攫住了每一個魂魄。接著,都跪下了。齊刷刷地跪在爛泥窩裡。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全瞪得眥裂……

    黃河巨鯉依然痛苦而艱難地吞吐著那一汪濁水。

    那一汪濁水維繫著一個神秘而苦難的靈魂。

    不久。這裡建起一座魚王廟。是一座草廟。

    螞蚱灘從此改名叫魚王莊。

    之後多年。沼澤中越來越多的河灘露出水面。墾荒的人也越來越多。沙灘,變為生命的方舟。一個又一個村落漸漸出現了……

    七百里故道。七百里涸轍。七百里連營。

    人類以和萬千生命同樣的瘋狂,在這裡重創世紀。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他們千辛萬苦開墾出來的土地,卻被狂風視為玩物。那風無遮無攔,像一把渾天大掃帚,恣肆地把黃沙掃來掃去。原本平坦的沙灘,一夜之間會聚成沙山。一座沙山一夜之間又被夷為平地,揚得漫天都是。這裡的天空永遠是昏黃的。莊稼被埋上了。茅屋被堵死了。行人走在路上突遇「沙雨」,會被打得摔倒在地,窒息而死。數日之後,忽然一陣狂風將沙山掀開,露出的已是一具蒸乾的屍體……

    但一年裡也會有幾天,風兒累了,故道會呈現出難得的恬靜。早晨,露水洗過的太陽甩開如霞的披髮,艷艷地露出臉來。連綿起伏的沙丘舒展地臥在那裡,像一位尚未醒轉的睡美人,早在夢裡蹬翻了夜的被,無羞無遮地袒露著隆起的胸脯、平滑的腹部和修長的大腿。一副嬌憨的模樣兒。太陽燦爛地笑了,嗤嗤的。這個懶女子!

    黃昏。平沙漠漠。最後一縷炊煙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接著不久,一彎月牙兒便冷冷地掛在高天了。此時的夜色中,能聽到蟲子的微語,蘆葦的歎息,無名河的低吟……

    故道,如同都市裡的一道古街,載著它的居民和故事,緩緩流淌著無盡的歲月……

    1987.3.10於《春筍報》創作室

    《鍾山》198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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