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扁捏起一張看了看,七十三塊!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見到火車票。「雜種們!也捨得!」他笑罵起來。
「捨得!為啥不買?人家買得,咱也買得!」一群小伙子自豪地說,完全不覺得這錢花冤了。
老扁忽然覺得理解了他們,把車票送還那個小伙子:「對!人家買得,咱也買得!都收好了,讓大伙都見識見識!——呃?今年你們去了新疆?」
「對!去了新疆啦。」
「日他娘,新疆大鼻子的錢愣是好掙!」
「咱們給他們蓋房!有當上工,有當下工。土改是頭把刀呢!」
老扁不信,扭頭問土改,「真的?」
土改有些靦腆地笑了:「嘿嘿!還不是逼出來的。我在家只壘過雞窩。」
「狗日的!」老扁也笑了。欣慰地笑了。他看得出,帶著這幫毛頭小子東奔西跑,土改操了不少心,卻也老練多了。
忽然,老扁又有了新的發現。在這群小子背後,怯怯地藏著一個扎長辮的姑娘,正低了頭用腳搓地。老扁詫異了,收回目光:「這姑娘哪來的?」
「撿的!」
轟然一陣大笑。
老扁更覺詫異,又問:「別鬧!究竟咋回事?」
小伙子們不吱聲了,顯得很不好意思。老扁把目光投向土改。土改口吃了,紅著臉說:「大叔,你別疑心。俺可沒幹壞事。這姑娘是在新疆一個小火車站碰上的。也是個要飯的。本來和她爹一塊去的。她爹死在那裡了。她向人求借了一些錢,把爹埋了。誰知借給她錢的是幾個流氓,老是糾纏她不放。那天,他們又要欺負她,可巧在車站被俺撞上。大伙揍了那幾個流氓一頓,把她救了。她說河南老家已經沒人,沒地方去。就……就跟著來了。」
老扁「哦」了一聲,忙笑著沖那姑娘說:「姑娘,俺魚王莊可窮喲!不過你別怕,有大伙吃的,就有你吃的!」
姑娘抬起頭,朝他忽閃了一下很明亮的一對大眼,害羞地笑了。
小伙子們討好地看著她,也紛紛表示:「竹子!放心吧。不會餓著你的!」那神態,生怕竹子會轉身跑掉。
老扁看出了這群小子的用心,於是威嚇道:「狗日的們聽著!誰要欺負人家姑娘,我就揭了他的皮!」他看得出他們和那姑娘已經混得很熟。
「放心吧,大叔!」
一陣嬉皮笑臉之後,二十多個小伙子前呼後擁著那個叫竹子的姑娘,鬧鬧嚷嚷進村去了。
老扁看著他們的背影。竹子。這名字真不錯。也像。瘦瘦高高的。他自說自話,異常感慨。這是多少年來,魚王莊外出討飯的人領來的第一位姑娘。
魚王莊前頭,有一口瓦屋。三間。一間隔開,兩間通著。這是魚王莊惟一的一口瓦屋。是梅山洞活著時蓋的。現在就梅子一個人住這裡。隔開的一間是她的臥室,佈置得很雅氣、素淨。床上一年四季吊著雪白的蚊帳,窗上掛著淡紫色窗簾。這樣,刮起風來,就會少一些沙子進來。另兩間原是梅山洞的住室兼診所。現在全做了診所。靠牆仍鋪了一張床,為人查病時用的。當門的八仙桌上,放著一些針藥器械。門窗上也都掛著布簾。
這是魚王莊難得的一個潔淨之處。
此時,桂榮和小菊隆著肚子,難為情地並排坐在梅子的臥室裡,梅子安慰她們說:「別怕,查一查吧!」
桂榮先躺在梅子的床上,褪下褲子。梅子仔細為她做了檢查。桂榮的眼緊緊閉著,眼角里含著淚花。不一會查完了。又為小菊做了同樣的檢查。梅子洗著手,歎了一口氣:「都有六個多月了吧?」她們想了想,同時點點頭。梅子又說:「月份很大了。我看就生了吧!不會有人笑話你們的。」
桂榮和小菊對望了一眼,都低下了頭。
這天中午,一拉溜十幾個人騎著自行車,沿一條小土路向魚王莊方向奔來。車架上都放著行李卷。車把上掛著挎包、網兜。裡頭裝著牙缸、毛巾、臉盆。一個穿軍裝卻沒有領章、帽徽的人,突然車把扭了幾扭,摔在地上。沙窩裡行車,雖有小土路,也十分吃力。他爬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又擼下帽子狠狠地摔了幾下,皺著眉向四周打量了一圈,罵起來:「這個熊地方,該用大炮炸平!」
看來,他當過炮兵。
他身後一個知青也跳下車,操一口南京話:「副隊長,到了魚王莊,我們速戰速決。沒得事快點離開這裡。這不是人呆的地方。阿是?」
「你『阿是』個屁!隊長還沒來呢,你忙什麼?集訓時領導怎麼說的,考驗我們呢!還沒來到就想走,讓隊長知道了,給你記一筆賬,莫想回城!」
「阿是」一愣。心想,你他媽的裝積極,爭著來魚王莊啃骨頭,還不是想在縣城找個工作!但他卻沖副隊長討好地笑笑:「副隊長,我這不是說著玩嗎?我知道你水平高,不會打小報告。要是隊長在這裡,我准不這麼說。阿是?」接著隨手掏出煙來,扔過去一支,「嘗嘗這個。」
副隊長翻了他一眼,這小子倒會賣乖。點上煙叼在嘴角。從地上拾起摔掉的臉盆,重新掛車把上。抬頭看,前頭的人已走遠了。一揮手:「上車!」一前一後又上路了。
某一日,遼遠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一些黑點點。是在黎明的霞光中出現的。
開始,獨臂漢子以為是一群在沼澤中低飛的老鴰。這並沒有什麼稀奇。沼澤上常有成群的鳥飛翔、降落。但當霞光由青白變成淡紅時,那些黑點點已變得影影綽綽,像是些會動的剪影。他開始疑心了。站在牛背上把眼睛揉一揉,睜了又睜。淡紅的霞光轉為火紅。他終於看清是一夥子人!一夥子披著金色的小人,正在霞光中向沼澤深處走來。好像還沒有什麼一定的目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卻越來越清晰。
日頭彭地躍出地面,沼澤上的陰影立刻一掃而光。天地之間變得一片明朗。
那夥人有十來個,全是衣衫襤褸。有男人,有女人,還有孩子。似乎,他們也發現了遠遠的牛背上的這個大漢。愣了一下,旋即歡呼著奔來。獨臂漢子衝他們招招手,大喊一聲:「來——啊——!」跳下牛背,也飛奔著迎上去。
他們終於在一塊河洲上匯合了!
擁抱、打滾、叫罵、歡呼、跳躍。彷彿是一個世紀前分別的故友、親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們同是兩腳獸,這就夠了!
那時,他們並不知道,人類的這次會合在沼澤地此後一百多年的歷史上,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在這片被毀滅的土地上,人類將重新繁衍、生息。
後來的這夥人,幾乎立刻就承認了獨臂漢子的權威地位。荒原上大片大片耕翻的土地、孤零零的草棚、那一頭老牛、那一彎木犁,都令他們目瞪口呆。單是獨臂漢子那一身披毛狗似的長髮、鱗甲一樣裸著的身體,甚至那個吊著的大棒槌樣的生殖器,也足以讓他們震驚而懾服了。
在他們的眼睛裡,這是個半獸半人、半人半魔的龐然大物。他是這片荒原的主宰。有他在此,那種初入沼澤的恐慌立即就消失了。
螞蚱灘上建起了一片簡易的蘆棚。
外出討飯的人們幾乎全都回來了。
那個叫做工作隊的物件,也幾乎同時來到了魚王莊。
奇怪的是,魚王莊既沒有往年那種親人團聚的歡樂氣氛,也沒有因工作隊到來而產生什麼心慌。
魚王莊平靜得很。
雞不飛。
狗不叫。
女人仍晃蕩著奶子在井台上打水……
老扁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見河灘上的樹木又被砍光了……一天凌晨,河灘上突然出現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這人看樣子很厲害,像是樣板戲裡一個女英雄。她站在一個高坡上,把手一揮,立刻從四面八方衝出成千上萬的農民……哦!真多……男女老少,帶著大鋸,斧頭,菜刀。拉著牛車,推著土車,扛著木槓,木槓上盤著繩子。瘋一樣衝進樹林。那個漂亮的女人向人群大聲喊叫:「……這些樹木誰伐歸誰!……」據說她是工作隊的隊長。天知道她從哪裡動員來這麼多農民。老扁怪佩服她的。這辦法虧她想得出!誰伐歸誰,誰不來伐呢?多年不遇的好事,不伐白不伐。農民兄弟們可實惠得很,也聽話得很。比如一碗飯放在面前,上面的人說不准吃,自己的那碗飯也不敢吃;上頭人說可以隨便吃,別人的那一碗也敢搶過來。這辦法怪絕的。老扁真佩服。魚王莊的人出來看了看,都木木的沒吭聲。只有土改帶幾十個年輕人衝進樹林,和那些不相識的農民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女隊長帶著十幾個工作隊員拚命在一旁吼喊,不准打架!不准魚王莊的人無理取鬧!這是上級決定!但光喊沒用。還是老扁上前拉住了土改他們。他勸他們別打了。你看那些老百姓都怪可憐的,都窮得很。
全當救濟他們吧。上級讓伐,他們不來伐嗎?不怪他們的,誰也不怪。你們別打了,也別攔了。攔也攔不住,成千上萬的人你們能攔住幾個。打死人要蹲大牢的。蹲大牢的味可不好受。我蹲過,可不能讓你們再蹲了。不就是把樹木砍了嗎?啥大不了的事。一百年都等了,不能再等十年嗎?再過十年,樹木又長起來啦。你們回去吧。回吧。回吧……土改他們就回去了,哭著回去了。老扁火了,衝他們後背大聲呵斥,不能哭!都不能哭!這一回魚王莊的人就是不能哭!也不能給人下跪!也別去告狀!樹木伐了!就是伐了……魚王莊的人都走光了,剩老扁一個人。他背起手,在林子裡轉悠起來,像個悠閒的老漢。一些不認識的農民,知道他是這村的支書,都朝他抱歉地笑笑。有的還恭敬地送上一支煙,彎著腰直說,你看,這算咋回事?上級讓來的,咱不能不來,咱本不想來的……老扁很理解地點點頭,就是就是,伐吧伐吧。這沒啥。上級讓來的。沒啥。接著又轉起來。忽然看到一個病懨懨的婦女,帶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也在那裡伐樹。旁邊放一輛平板車。小一點的孩子正坐在車把上玩蹺蹺板。大一點的孩子不過七八歲,還掄不動斧頭,正跪在地上用一把菜刀砍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