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的全是沙土,又厚又細的沙土。沙土下不時出現枯骨、魚網、破船和他曾經熟悉的一切。這一切都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激動不已,使他熱淚盈眶,使他發瘋般地捧起那些破爛物件狂吻不止。
然後丟下,又去耕翻。
他要把整個沼澤翻開來,找回那個失落的世界!
螃蟹干了三天,終於受不住了。
操他九姨!河工上的活恁累!車子放到河底,平架著。四把掀圍著裝土。一掀下去,像切豆腐,端起來方方正正一大塊,足有七十斤。掀把忽閃忽閃的,要墜斷。一挺胳膊,一翻手腕,扔進了車箱。車箱裝平槽了,再住上垛。一塊一塊垛成小土山。每垛一塊,車子便彈一下。這一車土就有兩千斤。一個人拉梢,一個人架把,後頭四個人推。五丈長的陡坡。抬頭看準轍,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一聲:「走!」其餘人應一聲「嗨!」一用力,車子便開始往上爬。六個人踩住一個點。一步一點頭。一步踩一個坑。吭哧——吭哧!……崩!梢子繩拉斷了。泥鰍摔個嘴啃泥。車子一閃一震,要往下落。幾個人亂吼:「架住——頂住!」泥鰍扔下斷繩,趕緊爬起來,繞到車子後腚,用雙手推。大夥一用力,車子又吱嘎吱嘎上去了。
這種時候,誰也不能鬆手。一鬆手,車子滾下去可不得了。這幾天已經砸傷好幾個人了。
河工的場面真夠壯觀。一條河道全是人,上看下看十幾里,沒有盡頭。螻蟻似的在那裡攢動。這裡喊一陣號子,那裡喊一陣號子。一匹黑馬拉一座小土山,仰著頭往上爬,一走一竄。趕馬人拿一根棍,在馬身上猛抽,大聲吼喝:「駕!駕!駕!……」黑馬身上直冒熱汗。螃蟹看得發呆,驚心動魄。他還沒見過這麼大的勞動場面。這場面誘發了他幹活的慾望。一連三天,幹得挺歡實。像個小馬駒似的跑上跑下。很快就累得不行了。兩腿像灌了鉛。再看那些民工,依然是生龍活虎。開始他還羨慕,但漸漸發現,那些傢伙只是虛張聲勢,叫得響,幹得並不賣力。幹起來有松有緊,很會找機會愉懶。往河坡上拉土,像他這麼拉斷梢子繩的幾乎沒有。一會這個要喝水,一會那個要撒尿。河灘外頭有許多臨時廁所,用蘆席隔著。男女分開。河工上女人也不少,都是年輕媳婦和姑娘。她們上廁所,愛結伙成群,去的時候嘻嘻哈哈,出來就低了頭,紅著臉。原來,河堤上有許多男民工正站著看她們呢,一個個餓狼似的。
到了晚上,歇工了。窩棚裡就熱鬧了。打牌、下棋、打架、吹牛、談女人、亂七八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蹲在黑影裡看女民工的窩棚。什麼也看不見。又往前挪挪。一個女人出來撒尿,不敢去廁所,走出窩棚門就蹲下了。男人猛一叫喚。女人尖叫一聲,提上褲子就往裡跑,接著出來一群女人,對著黑夜亂罵。男人早溜了。
一天晚上,大堤上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許多人跑過去看。螃蟹也擠進去了。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褲子被褪下半邊。一手抱著一個白髮饃,在那裡嚎。螃蟹認出來,白天見過她,是個要飯的,有點傻。定是被哪個民工作踐了。用兩個發饃把她給毀了。
回到窩棚裡,螃蟹光想掉淚。這些雜種,拿要飯的不當人!我還在這裡給他們賣命,操他十姨,小爺不干啦!他決定逃跑。
現在要跑容易得很。黑天看不見人。但這麼空手跑了太虧。他決定偷點什麼東西。想來想去,還是去偷饃,偷幾個白髮饃。不是要去楊八姐那裡嗎?正好給她嘗嘗。
他先去伙房偵察了一下。裡頭有人說笑。在喝酒。營長也在裡頭。時間太早了點。他決定先睡一會。又怕睡過了頭,就喝了一大茶缸水,肚子鼓鼓的。民工們還在說笑。見螃蟹睡了,有人問:「兒子!咋睡這麼早?」螃蟹說:「我累啦!」
半夜裡,螃蟹被尿憋醒了。民工都已入睡。他悄悄爬起身,出了窩棚。三轉兩拐,到了伙房外,裡頭仍亮著燈,但有鼾聲。極靜。他悄悄掀開帆布棚的一角,拱了進去。幾個伙夫睡得正酣,酒氣熏人。他放心了。一下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一個大草囤子裡盛滿了白髮饃。他悄悄走過去,旁邊正好有個面口袋。他拎起口袋便往裡裝,一氣裝滿。心裡那個高興!回頭看,幾個伙夫仍睡得死豬一樣。都喝醉了。忽然想搞點惡作劇,便掏出機關鎗,往一個胖伙夫被子上掃射了一長泡尿。然後背起口袋,鑽出帳篷而去。
這裡距三岔口約有五里。螃蟹深一腳淺一腳往那方向摸去。肩上背著的口袋不過三十斤,卻越背越沉。趕到楊八姐的茶棚,已熱得頭上冒汗。
他心裡卻美滋滋的。幾個月不見楊八姐,心裡想得好苦。這幾個月,他幾乎是以加倍的速度擴張著男性的一切。他覺得自己可以做楊八姐的保護人了。再有哪個野男人敢碰她的奶子,他決不能再坐視不管了。有了這一口袋白髮饃,他甚至覺得可以養活楊八姐了。他要把她養得白白胖胖。他相信楊八姐會接受他的一切照顧。當然,他也時時想著那個神秘的事。他渴望重溫十四五歲時被楊八姐摟著睡覺的情景。現在,他會主動向她進攻,不會再被她一巴掌打下床了。他已經長高了,有勁了。
他敲門了:「彭彭彭彭!……」心裡激動得亂撲騰。
沒有動靜。
「彭彭彭彭!……楊八姐!開門。我是螃蟹!」
屋裡有動靜了。燈光一閃,亮了。不一時,有人來開門了。踢趿踢趿的。門閂「嘩啦」一響。螃蟹背上口袋,正要高興地撲上去,門開處,卻見黑暗裡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
「你是幹什麼的!」男人堵住門,威嚴地盤問。
螃蟹一愣:「我是……你是幹什麼的?」
「這是我的家!」
「你胡說!這是楊八姐的家。沒有男人。你別唬我!你準是個野男人!」螃蟹立即斷定,這人是那些常來八姐家半夜敲門的男人之一。而且他又如此傲慢!螃蟹被激怒了:「你閃開!我要找楊八姐!」
「你找楊八姐什麼事?」
「什麼事,你管不著!」螃蟹以雄性的強硬挺直了身子,卻發現比他矮了一截。背上的口袋老往下墜,他聳聳身子,又站直了。他要盡量站得像回事。
對方推了他一把,要關門:「你半夜三更胡鬧什麼?滾!」
螃蟹急了,退後一步,一彎腰低頭撞去。男人猝不及防。閃到一旁,趔趄了一下。螃蟹背著口袋,昂然而入:「楊八姐……」突然,他感到肩膀被一隻鐵鉗樣的手扭住了。那手輕輕的一撥拉,螃蟹跟跟鬥鬥,打個旋,「咚!」摔倒了。肩上的口袋掉落下去,白髮饃滿院亂滾。
螃蟹怒極。不僅因為摔倒,而是從那隻手的力量上,他感到遠不是他的對手。這使他十分羞愧,十分懊惱。剛才還以為能和一切男人爭雄呢。但我不能怕了他!小爺怕過誰呢?他摔倒的地方,正好有一根棍子。他不動聲色地摸到手裡,猛然躍起,大叫一聲反手掃去。卻聽「哎喲」一聲女人的尖叫。忙看時,是楊八姐將棍抱住了。
「八姐!你別攔。我揍死這個野男人!」楊八姐的出現,使螃蟹勇氣倍增,口氣也變大了。彷彿剛才摔倒的是對方,他很容易就能將對方打倒。
但他此時已被楊八姐抱住,不能動彈。楊八姐是披著棉襖跑出來的。螃蟹能感覺到她懷裡的熱氣和那兩坨肉的彈性。他感動了。他相信楊八姐是為了保護他才跑出來的。她怕自己不是對手會吃了虧。而剛才她肯定正受著這個男人的侮辱。就是說,她寧願自己受辱,也不讓我吃虧。我哪能吃了虧呢?就憑這根棍,也揍他個屁滾尿流。於是他伸手為楊八姐拉拉快要滑落的棉襖,用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語氣關切地說「八姐!你回屋去,別凍著,我收拾他。這是男人的事!」
而那個男人正站在黑影裡,一動不動。這是藐視!
螃蟹用力抽了抽棍子,沒有抽動。楊八姐已凍得打哆嗦,死死抓住他:「兄弟,你聽我說!……」
「你不用說!我知道。我收拾他。雜種!」
「不不!你不知道,他真的是我男人,前幾天剛……從外頭回來。」又對站在黑暗裡的那個男人說,「他……他叫螃蟹,是個要飯的,怪……可憐的……」
螃蟹的頭一下子漲了十倍,懵懵地鬆開了手。真是她男人?是那個蹲大牢的男人?他昏昏地看了看,那男人依然未動一動。彷彿正歪著嘴嘲諷自己。那歪著的嘴角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他心上。他渾身抽搐了一下。
螃蟹猛地掙開楊八姐冰冷的手,轉身躥出院門,撲向黑暗中去了……
漆黑的田野裡,溝溝坎坎。螃蟹跌跌撞撞,昏頭昏腦,自羞自愧,無地自容。今天自己扮演了一個多麼可憐多麼滑稽的角色!此時,那個男人肯定正在屋子裡捧腹大笑!……「瞧!還帶了這麼多白髮饃呢!哈哈哈!……
從八歲要飯,被人家罵過、訓斥過。被一群群的孩子打過,打得頭破血流。被大人們無數次地捉弄過、戲耍過。為了討人喜歡,為女人抱過孩子、洗過尿布。為男人點過煙袋,為老人撓過癢……
但這一切都不能和今夜受到的傷害相比!
那時,他只是一個小動物。為了動物性的飢餓去乞求。而今夜,卻是作為一個人、一個帶著人的情感人的慾望人的自尊的不大不小的男人而受到嘲諷和傷害。是的。自己最終還是個要飯的。
螃蟹知道,他將永遠失去楊八姐了!他將變得像過去一樣孤獨。
他一下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這幾天,老扁有點心神不定。
立冬已過,出外要飯的人該回來了。咋老不回呢?
每天吃過飯,他便走到村口,走到河灘上,向四野張望。他像一個父親盼望遠出的兒女歸來一樣,盼望著魚王莊的人們歸來。這是他一年中最愉快的日子。也是魚王莊家家團聚的日子。
但立冬已經數日,還沒一個人回來,他有點著急。
他在河灘上漫無目標地轉游著,看著一片片幼林,心裡十分疼愛。這一茬樹木是一九六四年以後陸續栽上的。六二年從監獄裡出來後。他沮喪了一些日子,和妻子過了一段恩愛夫妻生活。果然在一年後生了個兒子。他的心境又好起來。他費了好大勁,才重新把魚王莊外出的人們找回,開始了解放後第二次大規模的植樹。
這片幼林終於又長成了。這使他感到欣慰。這幾年,魚王莊每年還要栽一些樹,但空閒地已經不多了。栽樹只帶有補充的意思。大家並不急於回來,也許是這個原因。
但他的心情卻不輕鬆。歷史上一次又一次的毀樹,使他老是產生一種幻覺。老覺得眼前這些樹是幻影,不是真的。可摸一摸,看一看,卻分明存在。只是心裡老不踏實。生怕有一天,因為一個什麼緣故,大片幼林又被毀掉。
這種擔心不僅是心理上的因素。
這幾年,公社年年都派人到魚王莊蹲點。說服他伐掉一些樹木種糧食。以糧為綱嘛。魚王莊之所以外出那麼多人,是因為沒飯吃。沒飯吃是因為不種糧食。不種糧食怎麼行呢?老扁說,種也沒用,泡沙窩裡種不成。種上也收不了多少。公社派來蹲點的幹部說,總比不種好。多少也能收一點。老扁說,與其廣種薄收,浪費種子勞力,不如不種。不種吃什麼?讓大伙去要飯,到外地打零工!那總不是長法?當然不是長法。林子起來了,魚王莊就有錢了。這裡不適合種糧食,只能以林為綱。你別亂說!沒有以林為綱這個提法。
以糧為綱是毛主席說的!老扁看他較了真,嘿嘿笑了,扔過去一支煙。夥計!你別給我扣大帽子。我的頭已經夠扁的啦。再壓就壓透氣了。這麼著吧,你說你要啥?打傢俱,蓋房子,我送你木頭,十棵二十棵都行!你別胡說,我不要。我蓋房子用木頭自己花錢買。花錢買也行。我賣給你。沒錢先記賬。不用記到紙上,記我心裡就行啦。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透一點風出去,你割我老扁的頭當蒲扇!那位公社幹部笑了,你真會操!老扁也笑了,我不如你會操!老扁記下他家的地址說,你不用問了。我找人伐樹,派人給你送到家。我要……買三十棵。中!幾天後,三十棵挺拔的槐木,在一天夜裡拉出河灘。那位幹部再不提伐樹種糧的事了。
又一年。公社又派來一個蹲點幹部。公社副社長。外地人,沒帶家眷,犯過男女作風錯誤。老扁摸底。他一來魚王莊還是那一套,挺著肚子訓老扁,讓他趕快伐樹種糧。老扁一臉為難,諂笑著說社長你別生氣,也別著忙。先到莊裡轉轉看看,莊裡連個青年男人都找不到。全是些老人孩子婦女。那些女人想男人都快想瘋了,就是盼不來。沒有勞力咋伐樹?社長說咱先轉轉。兩人就在莊裡轉起來。果然只見些老人孩子和婦女。因為莊裡沒有男人,婦女穿戴也不講究,敞胸露懷,奶子吊著像葫蘆似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井台上打水,彎著腰,一邊晃動井裡的水桶一邊打量他們。一對奶子也在那裡晃來晃去。社長看得直了眼,咽口唾沫說,那女人幹什麼?老扁說不幹什麼,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