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54章 涸轍 (7)
    十九歲那年,老扁在縣城被發展成地下黨員。次年被派回魚王莊辦秘密聯絡點。梅山洞父女仍住在縣城。他們都不知道老扁為何突然辭去。後來聽說老扁當維持會長的消息。梅山洞還著實氣悶了一陣子。跟隨自己多年,他沒想到他會這麼沒出息。

    解放初,梅山洞被清出縣城,押回魚王莊,定為地主。是縣裡直接定的。他當然要劃為地主。家有七千畝地,全縣也數得著的。老扁總覺得梅山洞有點虧。但他沒理由反對。果然不久,政府又根據群眾意見,把梅山洞定為開明紳士,請他回城當政協委員,兼縣人民醫院院長。

    但梅山洞不願再回縣城了。

    這時,他已知道老扁當年辭他而去的原因。並且,他自認為沒有做對不起父老的事,在魚王莊定居倒也清靜。梅家的七千畝地,土改時全分了。留給他五十畝。他不要。他說那些地和他無關。他早就扔了。他不會種地,仍然靠行醫生活。魚王莊的鄉親很尊敬他。老扁也格外照顧。

    那幾年,梅山洞的心境是最愉快的,最閒適的。

    他爹留給他的血腥土地被分掉了,留給他的令他難堪的三個女兒也已先後出嫁。他過去所蒙受的一切恥辱,都已雪洗乾淨。他變得一身輕鬆。

    這時,梅子已出落成十六七歲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同一顆含露的花苞。她整日跟父親幫忙,打針,換藥,出外行醫。也能獨立看一些病了。但這姑娘內向,不愛說話。

    梅山洞視她為掌上明珠。每次外出行醫,總帶著她。有時去縣城,有時去省城。有一年還去了北京,為一位將軍治病。是他在巴黎留學時的一位同學推薦去的。梅山洞不再像過去那麼清高孤傲了。

    但梅山洞的身體卻日復一日地消瘦。五七年春,終於查出是肝癌。當年秋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一手牽著梅子,一手牽著老扁,留下兩條遺囑:「我把梅子……交給你了。我死後……就埋在魚王莊。不要……驚動任何……人。埋到……河灘上。我看著你……栽樹……行不?」

    梅山洞死後,梅子痛不欲生。父女多年相依,感情太深了。四方百姓也為梅先生的去世感到痛惜。他救過多少窮人的命喲!直到他死後多年,還有一些當年的病家,逢年過節時來他墳前燒紙。他的墳在河灘的一個沙丘上。

    梅子已經到了待嫁的年齡。老扁幾次想在縣城為她尋個婆家。他覺得這麼一位姑娘,呆在魚王莊可惜了。但梅子全都拒絕了。開始兩年,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說要為父親守墳,不肯嫁人。後來,魚王莊發生一次巨大的變故,使她的心一下子投向了老扁。她一下子明白了什麼。

    過去的歲月,老扁不敢去回想。一回想便會牽動內傷。但他又無法不回想。那是魚王莊刻骨銘心的歷史。

    他從少年時代,就發誓賭咒要治服風沙,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他恨自己無能。當他一次次動員大伙去要飯的時候,不管他裝得多麼輕鬆,肚腸裡總像灌了壇酸醋。給人們開一張證明,是他能做的惟一事情了。每次把人們打發走,他都要大病一場。但在人前,他總是那麼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在乎。

    一九四○年,一個日本小隊長帶人到魚王莊徵集樹木蓋崗樓。他又賠笑臉又擺酒席,企圖攔阻這件事。日本小隊長一陣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老扁仍不死心。眼珠一轉,一咬牙把新婚才十天的妻子推進屋去應酬。日本小隊長獸性頓起,哇哇嚎叫,在屋裡放肆地作踐他女人。他卻帶著滿嘴血,笑著,在門外為日本兵點煙。日本小隊長心滿意足,終於被他糊弄走了。為此,魚王莊人感激他,說他有肚量,能忍辱負重。但也有人罵他沒血性,不是男子漢。妻子也從此瘋了。事後,他受到留黨察看處分。據說本來要開除他黨籍的。但不知為什麼沒有開除。也許因為他是當時魚王莊惟一的地下黨員。

    妻子瘋了以後,再沒有看好。她受的驚嚇、刺激和侮辱太大。她從來不讓包括老扁在內的任何男人靠近她。一個人獨住一間草房。老扁一直耐心地伺候著她。他對這個女人懷有沉重的負罪感。他知道對不起她。無論多麼精心地伺候、照料,都不能減輕對她的負罪心理。他願意一生照料她。他不認為她是包袱。她活著一天,就是給他一天贖罪的機會。

    但老扁不後悔。他認為這是魚王莊無數次屈辱中一次小小的屈辱,無數次犧牲中一次小小的犧牲。後來的屈辱和犧牲都比這大得多。

    魚王莊的樹木到底沒有保住。一九四六年,國民黨一個保安團駐紮在魚王莊,樹木被砍光修了炮樓工事。那次為了保樹,魚王莊被打死二十七口人。

    一九五八年實行「共產」時,魚王莊的樹木林已初具規模。解放第一年栽的上百萬棵樹木都長大了。可是沒過幾天,當年那個防風治沙總指揮王副縣長,帶著大批人馬車輛,浩浩蕩盪開進河灘。說要伐樹煉鐵。數千人分成幾路縱隊,擺開陣勢,大鋸,大斧一齊響。

    「刷刷刷刷!……」

    「咚!咚!咚!咚!……」

    一片片樹木呻吟著撲倒了。一車車木頭呼嘯著拉走了。

    魚王莊人眼睜睜擁擠在村頭,那個哭啊!……

    男人們衝上去拚命,一個個被扭住捆上。看林的斧頭如一頭暴怒的雄獅,舉起獵槍,對準伐樹人的後背。

    「轟通——!」

    「轟通——!」

    「轟通——!」

    一連被他撂倒三個。第四槍還沒裝上,就被死死抓住,當場吊到一棵樹上,斧頭大罵不止。不到半個時辰,就氣得吐血而死。

    老扁找到王副縣長,左說右說不行。他也是奉命而來,不能更改。老扁又帶幾百婦女老人孩子,齊刷刷跪在河灘上。一時哭聲震野,慘不忍睹。

    王副縣長被震驚了,淚也刷刷流出來。他對著魚王莊的婦女老人「撲騰」也跪下了,慚愧地說:「我無力阻擋。不僅魚王莊在伐樹,沿河一百單三村……都在伐樹!」

    老扁大叫一聲,昏死在河灘上。

    鬧騰了七天七夜之後,終於歸於平寂。

    河灘上遍地都是樹疙瘩!

    魚王莊死一般地靜。

    老扁睡倒三天,忽然癡癡地爬起收拾東西。

    第二天一早,他提一面破鑼,大白天打一盞黑紗燈籠,進京告狀去了。

    他一路打著黑紗燈,一路敲著破鑼,一路吼喊:

    「日頭沒有嘍!日頭沒有嘍——!……」

    所經之處,沿途村莊許多百姓圍觀,不知這個破衣爛衫的漢子遭了什麼冤屈。

    這就是當時震動四省交界地的「黑燈反革命事件」。

    老扁沒有走到北京。只走了八十里就被追回來「卡嚓」戴上手銬,扔進大牢。不久,作為特大反革命分子被判處死刑!

    老扁不服。要求上訴。公安局長就是當年在魚王廟一帶打日本的那個游擊隊長。那次魚王廟被圍,他和老扁,同是三個倖存者之一。只是瞎了一隻眼。人稱鬼眼局長。他也積極攛掇老扁上訴。老扁寫好訴狀,忽然想起腰間一直珍藏的那張從省報剪下的照片,隨即取出,一同交給鬼眼局長。

    鬼眼局長一刻未停,帶上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坐上吉普,連夜奔八百里外的省城去了。

    鬼眼局長耍了個花招。他瞞過了縣法院,也未直接去省高級法院。他怕拖延時間,多費周折。直接去找省裡一位分管政法的副省長。這之前,還先去了一趟省報社。副省長是他當年的上級,熟得很。副省長一見他著急的樣子,便笑著問:「獨眼豹,又和誰打官司啦?」鬼眼局長一本正經,掏出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怒沖沖地說:「和你打官司!」副省長愣了,一看訴狀,這案子他知道。可是卻不知那張照片是怎麼回事。鬼眼局長轉身從門外領進一位省報的老記者。老記者從包裡取出一張舊報紙,送到副省長面前,指了指頭版頭條新聞。老記者就是當年的採訪人。副省長看了一陣子,長長地「噢」了一聲,沒說什麼。留下報紙和照片,讓鬼眼局長把訴狀趕快送往省高級法院去。他說隨後就到。

    老扁果然得救了。但也沒有立即放出,直到一九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會之後,才被平反釋放。

    老扁回到魚王莊。魚王莊已是一座空村。

    草房歪歪斜斜,罅縫透天。已經倒塌了許多口屋。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了。莊裡大大小小的路旁,都長滿齊腰深的荒草。一條花皮孕蛇從荒草中爬出,慢慢悠悠爬過路面,又鑽進一堆廢墟。彷彿這是一座遠古時代的人類遺址。

    他茫然四顧。又在莊裡轉了半天,竟沒有碰到一個人。

    忽然,哪裡傳來一種有節奏的聲音。這聲音隱隱約約。細聽,又十分清晰。這聲音有一股勾魂的力量,有一種陰森之氣。如深夜報更的梆子,如古剎空寂的木魚。回想起來,好像從一進村,這聲音就一直幽靈般地跟隨著他。

    這是什麼聲音呢?如此縈縈不絕,令人毛骨悚然!

    驀地,他記起了什麼,大踏步循聲找去。

    一座破敗的草屋前,老日昇正光著上身,大汗淋漓地劈樹疙瘩。

    「彭——!彭——彭!——!……」

    他劈得如此專注,如此用心。每揚起一次錛,乾瘦的肋骨便擠出來。彷彿再一使勁,幾根排骨便會穿皮而出,戳到胸膛外去。

    老扁在他身後默默地站了許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到底沒有打擾他。然後,又默默地離開了。

    但老日昇那劈柴的聲音卻鑽進耳膜,注定要伴隨他的一生了。今後不論走到哪裡,他都能記住,都能聽到。

    「彭——!」

    「彭——!」

    「彭——!」……

    這聲音已經響了幾十年了。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將隨著魚王莊人討飯的腳步傳向他鄉,傳向遙遠的地方。

    老扁回到家裡,卻意外地發現妻子——那個瘋女人還活著!更令他意外地是妻子的精神恢復了正常!

    當時,她正在門前的一片荒草中尋找野菜。看到老扁,猛然站住了,淚卻刷刷地流出來。但只是一剎那間,她丟下野菜籃子,發瘋似的撲過來,一直撲到老扁身上,將他緊緊地摟住了。然後,就是一陣不可遏止的哭泣。

    老扁被這意外的喜悅弄昏了頭,也抱著妻子哭起來。

    之後的幾天幾夜,夫妻倆幾乎就沒有睡覺。並排躺著,對臉坐著,摟著抱著,一直在說話。不停地說話。二十多年情感和語言的阻隔,在那幾天都豁然打通了。老扁向她謝罪,請她寬恕。她說拖累你了,讓你吃苦了,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連個孩子也沒給你生。老扁說我已經習慣了,不想女人了。她說你不想女人,我還想你呢。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往後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我真想有個孩子。老扁說你看我瘦成這樣,能行嗎?她說你身子骨不好,我給你弄些好吃的滋補身子。老扁說你能有啥好吃的,都斷了炊啦。女人說我曬了一麻袋干野菜,還到俺娘家要了兩塊豆餅,我一直留著還沒捨得吃一點呢。明日我再撈點小魚熬湯給你喝。行不?

    老扁說:「大伙都出去要飯了,你咋沒出去!」女人說:「你看你憨樣!還問這,我不是在等你出來嗎?我怕你出來了,回到魚王莊找不到人。」

    老扁把她抱得更緊了。忽然又問:「你瘋了那麼多年,咋就猛然好了呢?」女人說:「這得謝人家梅子。」老扁說:「梅子給你看好的?!她咋恁大本事?梅山洞都沒給你看好!」老扁驚得坐起來,心裡七上八下的。女人說,不是她看好的,是她打好的。我叫她打得那個慘。天爺!你被抓起來以後,有一天她在當街碰到我,揪住頭髮就打,一連打了上百個耳刮子,打得我滿嘴冒血,臉也腫了。她一下子變得那麼粗野,過去挺文靜的,咋就一下子變了呢?一邊打一邊罵我,你還唱你還跳你還瘋!老扁要被槍斃啦!魚王莊要亡村亡種啦!魚王莊誰沒遭罪?誰沒受委屈?你委屈了一回就瘋了,瘋了二十年,老扁給你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伺候你二十多年也足啦也夠啦!魚王莊為了栽樹護樹,這幾十年死了多少人?那叫啥?那叫犧牲!那叫獻身!那年叫你和日本人睡覺,也是犧牲也是獻身!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當老扁就願意?他沒辦法!這麼多年,他暗地裡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嗎?他讓俺爹給你看病,領你到外頭求醫作了多少難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懂得什麼叫犧牲什麼叫獻身嗎?就是就是……我給你說不清楚。

    你狗屁都不知道!狗屁都不懂!光知道當貞節烈女,光知道瘋呀唱呀跳呀!你算個什麼東西!你這個娘兒們死了算啦!不死老扁在大牢裡還要掛念你,槍斃了還合不上眼!你死了算啦!你死了我嫁給老扁,你今天死了我把你埋上,趕明兒我就去大牢,到大牢裡和老扁成親!我早該嫁給他!我是他領著長大的!我比你瞭解他,比你熟悉他!你這個女人是拉郎配!你配不上他!只有我能配上他!你死了吧!我打死你!讓你瘋!讓你唱!……我的老天爺!梅子那會兒真厲害。比我還瘋。又打又罵,把我打倒了拉起來,拉起來打倒,直到我爬不動了,她也打不動了才住手。圍著好多人看,都很吃驚的樣子。不知是為我,還是為她。反正都張著嘴。我一下子就昏了,迷迷糊糊,好像還是梅子把我背回了家。又給我洗臉,又給我梳頭,又給我喝水。她也喝,咕咚咕咚的。她罵渴了。我讓她打渴了。接著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一睜眼,她還在我床前坐著,看著我流淚。不知咋的,我腦子裡沙拉沙拉響了一陣子,像有多少個毛毛蟲在拱,拱呀拱呀,轟隆一聲,哪裡拱透了!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淚就刷地流出來,我喊了聲妹子,她喊了聲嫂子,我們倆猛地就抱在一起哭啦!我的老天爺,像做了一場大夢!……

    老扁托著腮。走神了。兩滴清淚掛在腮邊。

    老牛依然在悠悠地走。

    彎彎的木犁一天也沒有停止耕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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