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老瞅咱?這女人騷!男人死了半年了,看見男人就發饞,晚上睡覺從不關門,誰願去誰去。女人打上水來,沖社長笑了笑問老扁,這是誰呀?老扁一瞪眼,不認識嗎?是咱公社社長,有眼無珠。說不定哪會兒空閒了去你家喝茶呢!女人咯咯笑了說那敢情好,啥時來都有茶喝。挑起擔子蕩起腰走了。社長又嚥一口唾沫,這女人恁潑,家是哪裡?老扁一指遠處一口孤零零的草屋,就是那裡。去不去喝茶?社長口乾得厲害,說不去不去別轉了走吧。吃了晚飯,老扁又要陪他轉轉。社長說你回家吧我自己散散步。老扁說一個人散步清靜,我走啦。就回家啦。社長就繞著村散步了。魚王莊的黃昏美得很,靜得很,神秘得很,沒一點動靜。社長散步很累很渴,就去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立刻就傳出咯咯的笑聲,不一會就沒了動靜。
自此以後,社長每天晚上都散步,他有散步的習慣,喜歡一個人散步。這是個散步的好地方。魚王莊的黃昏美得很,靜得很,神秘得很。一天晚上,社長剛從那口孤零零的草屋裡出來,見老扁正站在不遠的地方。社長有點不大自然說,口渴得很,我來找點茶喝。老扁說,口渴你就來找茶喝,沒關係的。魚王莊別看窮,家家都好客。社長說,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疲乏。老扁說一點不假,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乏。社長說,這地方氣候還是太乾燥。老扁說就是呢,乾燥得很。睡一覺起來喉嚨裡出血條子。等樹木長起來就好了。樹木能調節氣候。社長沒再吭聲。過了一會說,我得睡覺去了。老扁說你睡覺去吧。此後,社長把伐樹的事給忘了。住了半年再沒提起。就好晚上散步。散步久了口渴,口渴了就去找茶喝。除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又去了一些屋子。有幾個女人哭著找到老扁,說社長太不像話。老扁吸著煙,也不吭氣。過一會說忍了吧。那女人就忍了,再沒說什麼。抹抹淚走了。
老扁很有辦法,那些蹲點的幹部一個個都被他掐住了脖梗。樹木總算沒動。但這種騷擾總是不斷,心裡就很煩。老覺得要出什麼事。他覺得很疲倦,很累。再出什麼事,可就沒那麼大心勁了。他累,魚王莊人都累。一年年四出奔波,一年年回來栽樹,沒個穩定的日子。身體累,精神也累。負荷實在太重了。
這不,越怕越有事。那天去公社開會,說是縣裡要直接派工作隊來。聽說動靜很大。一千多個工作隊正在城裡集訓。集訓完了就分赴全縣,直接下到各村。抽調的多是些知識青年,復員軍人,也有一些機關幹部。看來勢頭很猛。任務是學大寨,批資本主義,以糧為綱什麼的。要命!這一回夠玩的了。以前公社派人都是一個兩個,也認識,好對付。兩個回子打架,這一回就不是那一回了。
但奇怪的是,老扁只覺得心裡沉重,卻一點也沒有緊張、昂奮、暴躁的心理。他好像早有預感。好像從這幾年就有預感。事情真要來了,也不吃驚。所以特別愛到老日昇那裡,看他劈樹疙瘩。那經年不息的劈柴聲,早就把過去、現在、將來的一切都暗示給他了。他早就知道那彭彭的聲音不吉祥,魚王莊人也感到不吉祥。但大家誰也沒去制止他。那是個怪物。這一輩子就沒和人說過幾句話。快九十歲的人了,還是悶著頭做他要做的事。世上的事,他什麼都不打聽,什麼都不知道。又好像什麼都知道。
老扁從河灘上轉回村,不知不覺又到了老日昇那裡。對他的到來,老日昇視而不見,只專心擺弄那個樹疙瘩。老扁蹲在一旁,抽著煙,想從他臉上發現點什麼,尋找點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那張臉幹得像苦瓜,像龜背,像一張古代的圖讖。上面畫了許多符號,長長短短,彎彎曲曲,縱橫交叉。他能感到這張臉很深奧,很神秘。似乎含著陰陽,含著古今,含著生死。但老扁看不懂。他什麼也沒有發現。只突然注意到老日昇沒有鬍子。臉上一根鬍子也沒有。九十歲的人沒有鬍子?脫落了嗎?回想一下,的確不曾記得老日昇長過鬍子!
但沒有鬍子能說明什麼呢?
「彭——!」
「彭——!」
「彭——!」……
中國的大西北,距魚王莊七千里外的一個小鎮上。行人稀少,遠不像內地小鎮那麼熱鬧。一群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正興沖沖在街上走。人人都背個行李卷,又髒又破。肩上還挎個大帆布包。好像發了財的樣子。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走在頭前,後頭二十多個人簇擁著他。顯然,他是這一群的領袖人物。
他們走向一個小火車站。這裡人多了起來。火車站極簡單,沒有候車室。只有一個賣票的窗口。買了票便直接在站台上等。偷上車是很容易的。而且,如果強行上車,誰也沒有力量能阻止這幫年輕人。他們在窗口前停了下來,圍成一堆,嘁嘁喳喳,好像在商量買不買票的問題。當初從家鄉出來到這裡,這群人就沒買一張票。一路上不斷被抓住,然後被趕下車。然後再上去。然後又被趕下車。但到底還是來了。只是多費了一點時間。可時間算什麼呢?他們本來就像吉卜賽人那樣過流浪生活。
現在,他們似乎有點為難。在這裡幹了大半年活,腰裡都有了錢。但如果拿錢買車票,一人就要花上百塊,差不多佔去收入的三分之一。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這麼大把花,未免心疼。他們在商量,究竟買不買車票。
那個清瘦的年輕人站在中間,正蹙著眉吸煙。並未參加他們的討論。但他的意見顯然極為重要,甚至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大家一直在爭論,一直沒有結果,也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
這年輕人實在也算得英俊了。清瘦而不乾癟,更顯得果斷而自信。兩隻眼不大,卻亮,而且總半掩著。像永遠在決策什麼。
到底,他的一直思考著的表情有了變化。他把煙蒂往地上一扔,又用腳搓了搓。抬起頭說:「爭啥?買!」
大家都靜了。注視著他。好像對他的意見並不吃驚。但又覺得還不能那麼暢快地接受,希望他說出點什麼理由來。他說得太簡單了點。
他讀懂了大家的目光,變得有點激動,揮揮手:「買!為啥不買?人家能買,咱也能買!人家有錢,咱也有錢!」
大家稍愣了一下,似乎一時還沒有聽懂他的話。但很快就有人懂了:「對!人家能買,咱也能買!咱也有錢!」接著,好像都懂了:「對!人家能買,咱也能買!為啥不買?」
實在說,他們並沒有新的發揮,只是重複著同一句話。但他們聽出了這句話所包含的那份志氣!好像車票是緊俏貨。能買上是一件極有臉面的事。他們過去外出流浪,沒有買過票,被人訓斥,被人搜查,被人擰耳朵,被人當眾趕下車。現在,他們要買票啦!懂嗎?就是說,要氣宇軒昂地走上列車,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個屬於自己的位子上,毫不忸怩地喝著茶,粗聲大氣地說點什麼。再不用像過去那樣膽戰心驚,東躲西藏了!
於是,他們一呼隆擁到窗口前,各自買了自己的票。抽身擠出來,反看正看,竟是愛不釋手。他娘的,火車票是這樣的!
一群破衣爛衫的年輕人,齊嶄嶄站在月台上,等候火車的到來。
忽然,人群亂了。他們也扭回頭看。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瘦弱姑娘正哭叫著從小鎮裡奔出來,長長的辮子跑散了,像馬尾巴一樣甩來甩去。在她身後,三個流氓正在追趕,大呼:「攔住攔住!哈哈哈!……」
姑娘已跑到月台上,惶然四顧,不知往哪裡躲藏。那個清瘦的年輕人眉梢一挑,搶上一步拉過她,塞進他那一夥人群裡。這時,三個流氓已經追到。左看右看,忽然發現了姑娘,大喊一聲:「在這裡!」三人便往裡沖。姑娘躲在一個小伙子背後,扯住他的衣襟,直哀求:「各位大哥!救救我吧。我是內地……來的,他們老是欺負我。我要回家,他們不放……」
三個流氓剛擠過去兩個,便被堵住了。那個清瘦的年輕人冷冷地盯住他們:「你們要幹什麼?」
一個梳著油光頭的傢伙說:「你管得了嗎?」
「我想試試。」
「什麼東西?你也配!窮要飯的!快交出那個妞來!」
這群年輕人早氣得摩拳擦掌了,紛紛衝上來。
「你們是什麼東西?流氓!」
「為啥欺負一個姑娘!」
「……」
三個流氓自恃是地頭蛇,哪理這個茬,氣勢洶洶直往裡沖。
清瘦的年輕人怒極,大喝一聲:「少給他們囉唆!揍!」
這一聲喝未落音,一群小伙子早動了拳頭。你一拳,我一腳,乒乒乓乓。月台上頓時大亂。三個傢伙先還企圖還擊,但很快發現不是敵手。紛紛亮出刀子,剛要行兇,已被連連踢飛。接著,便被按倒在地,一頓猛揍。臉上個個打出血來。這個剛想爬起身,突然飛來一腳,又趴下了。那個剛想逃跑,猛地一個掃堂腿,又栽倒在地。他們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了。這幫年輕人好像積攢了多年的窩囊氣,都在此刻發洩出來了。越打越想打,越打手越重,越踢腳越狠。不一會工夫,三個傢伙只能躺地呻吟,再也不會動彈了。
這時,火車已到。清瘦的年輕人喊一聲:「走!」拉著那位姑娘,搶先上了火車。其餘人也紛紛衝上車去。有個小伙子臨上車前,又挨個踹了三個流氓一腳:「歇著吧,明年見!」也飛身上車了。火車已經「匡匡」地開動。出站不久,便呼嘯著飛馳而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獨臂漢子走著同一條路。
這條路還是那麼泥濘,那麼漫長。但他慣了,也就不覺得。在經過那片最茂密的葦蕩時,小路變得幽深起來,這一段路似乎有點特別。人踩上去軟軟的,顫顫的。那感覺像小時候赤腳踩在母親的小腹上,像十八歲那年被自己第一次壓在身下的那個姑娘的腰身。那個姑娘後來成了他的妻子。她的腰身也是這樣軟軟的,顫顫的。每當走過這一段彎彎的幽深的小路,他都覺得異常舒坦,都要有意放慢了腳步,緩緩地充分地體味著來自腳底的快意。他的枯燥的生活因此而有了色彩,有了彩虹般的幻想。
他喜歡這條路。他愛這條路。這條路是他的母親,是他的妻。
這條路喚醒了他生命的另一本能。
他忽然覺得他身體內的男性力量如同多年的火山岩漿,死灰復燃,這一刻衝破了缺口,浩浩蕩蕩,蓬蓬勃勃。他的身體正在等待一場生命的廝殺和宣洩。
他再也不能安於孤獨,安於沉默了。
他常常站在沼澤中的某一塊沙洲上,向遠遠的地平線眺望。久久地,久久地……哦,他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