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該講講二零零八年四月的第二個星期裡發生的幾件事了。距離川西羈旅,又有幾年時間過去了。我不很輕鬆地接受了新的年紀。到馬路上隨便看看就可知道,這已是一個由傲慢的黑色奧迪汽車主宰的時代。史上最奢華的一屆奧運會召開在即。工廠為此停了工,北京的空氣好得嚇人,頭頂上竟然出現了老捨寫過的瓦藍的天空。璀璨的煙花和晶瑩的LED燈光即將亮起,讓北京如同一個浮華的光粒飄浮在茫茫夜色之中。今夕何夕?盛景就像裹在冰塊外面的酒,醉了中國的舌頭。雷雨將至,龍顧盼自雄,將要吟嘯而起。這時候,我似乎心緒平靜,對世上的一切皆無所求。倘若我曾有過什麼夢想的話,那夢想結束了,心中的萬千丘壑,也已沉寂。我對周圍的一切懷著成年人的寬容的態度,又感到過去的諸般甘苦都是小孩子的夢。
就這樣,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寄件人是戚敏。我們已有很多年不見了,也不通音信。很平淡的一封信,只是說她正在漢堡為空客公司工作,最近空客要裁員,不知道會不會輪到她,所以她盡量做出她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的樣子,等等。「你還好吧?」她只是問。
我試著寫回信,可是寫了三遍,都寫不成。我去廚房吃了一隻橙子,打開抽油煙機,抽了一支煙。我決定出去轉轉,去了最近的一家商場,在二樓的書店裡買了一本植物學史的插圖書,然後到三樓的咖啡館裡邊喝咖啡邊讀。在同一層樓我吃了晚飯,然後上到四樓看了場電影。看完電影之後,又下到一樓的遊戲房玩了一會兒遊戲。夜裡十二點一刻,我才回到家裡。
我躺在黑暗中久久不能入睡。我不認為這與戚敏的電子郵件有關。我就像清楚自己有十隻手指一樣清楚這一點。或許只是藍山咖啡、拿鐵咖啡和雲頂咖啡的緣故。可是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從這天晚上起,我很難入睡。到了星期三的晚上,我終於意識到了自己開始失眠的事實。
我停止數羊,起身去廚房喝水。
冬天裡,我在保利劇院大堂裡遇到了田麗。如今她住在上海,到北京來演出。我們相互寒暄。你怎麼樣呀?挺好的。你還沒要小孩?沒有,你呢?我也沒要。你是怕身材變形吧?是啊,怕,還是老朋友好,你什麼都知道。你過得怎麼樣,開心嗎?開心,你呢?我也還好,你過得開心就對了,你人這麼好,性格也好,還是真正的美女一個,當然應該過得好,要不然就沒天理了。你可比過去會誇人了,還什麼美女,我比你還大一歲呢。那也是美女啊。我現在是挺好的,可是,也不至於多麼有意思,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是不是?那是自然。我們就相對笑著。她突然說,再看見你真高興啊!我說我也高興啊。她就說,讓我親親你!她的意思是要一個向左又向右的親吻臉頰的擁抱。我們就向左、向右,可是怎麼都不對勁兒,總在一撇兒,有點兒像小時候做的數學題:兩輛汽車相向而行,多久會相遇?「哎呀,你真是不會擁抱。」她批評說。最終我們還是擁抱成功了,沒有因為我的笨拙而導致車禍般的嘴對嘴的親吻。我們都沒提起嘉措,也沒提起戚敏。也沒有提到一九九六年田麗和嘉措鬧得甚是瘋狂的故事。
一九九六年,在圓石城,田麗發現嘉措在跟一個有夫之婦睡覺,她無法諒解這一點,這最終導致他們分手。在分手之前,田麗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動輒大哭,變得消瘦,吃飯的時候時常嘔吐。有一天,我和戚敏請她吃飯,安慰她,至少陪陪她。田麗不斷地用手摀住嘴巴,離席去洗手間嘔吐。
「對不起,」她總是在回到餐桌邊後,面色蒼白地說,「我一想到他們的那個樣子,就覺得噁心。」晚飯後,我和戚敏一起走回我們住的地方。我說,田麗怎麼會這麼誇張?戚敏說,田麗是處女。「怎麼會呢?」我甚是驚訝。「她就是處女,直到現在。」戚敏說,「是家教的原因,還是心理原因,或者加上別的因素,就不知道了,反正她早就告訴嘉措,如果他愛她,對她好,就不能動她。怪就怪在,嘉措這種人,居然在這件事上順著田麗。可是他終究是他,跟別的女人搞到了一起。這種事,說悲劇固然悲劇,說荒唐也荒唐,可是,嘉措是個了不起的人。你不覺得?問題在於,這又太可笑了。」
如今,嘉措也在北京,早已結婚生子。我跟他說起田麗,他說,你還記得田麗呀?記得啊,我說。這可真是好多年了,別說我了,你都一把年紀了,你還以為你年輕吶?他照例嬉笑著說。
午夜,思緒流淌。我擰開水龍頭把手伸到水流中。當年爸爸曾經這麼做,那時他在想什麼呢?
我與陳垚偶爾還有聯繫。他在那個嶼頭島上養牡蠣和花蛤,仍舊沒有發財。我們十三歲的時候,他的理想就是發財,當個資本家。「我要賺大錢給我媽。」那時他說。如今,他母親早已去世了。有一次他在電話中說,他差一點兒就發財了。就差一點兒。那年夏天,他們那個島的島外不遠的水域裡發現了一艘古代沉船,沉船上有瓷器,消息傳出,島上的漁民們都去撈,他也去了,不管當時哪股勢力鎮著場子,他膽大包天,趁著亂,潛水撈上來了十四隻青花盤子,與夥伴平分,每人七隻。「都挺大的啊!反正我覺得大的就值錢。」陳垚說。
不久發現古船的消息傳到島外,水下考古隊就來了,取了樣品鑒定,說瓷器是真品,船則是明朝後期去往中東、北非的貿易船。陳垚大喜,這下子可發財了。結果當天夜裡,警察在島上開始搜查,陳垚猝不及防,東掖西藏,還是被搜走了盤子。在電話中他聲音懊惱,我也就安慰幾句。放下電話,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放聲大笑。我想到,陳垚這個膽小如鼠的刑滿釋放人員,在家裡喜孜孜地瞧著七隻明朝的大盤子,滿腦子發財的幻想,可是突然間,警察破門而入,大喝一聲:「盤子在哪裡?你的,統統的交出來!」他一定嚇得抖如篩糠,立刻就把盤子拱手奉上。膽小如鼠的陳垚啊。這情景實在是滑稽。
可是再過會兒,我又想,哎,這傢伙還真厲害。心中湧起一股欽佩之情。一個用涼水噴頭沖一衝就怕得要死的傢伙,竟敢潛水去撈古董。聽他說,還不是正規的潛水設備,是他下水,他的一個朋友在上面拿一條管子為他供應空氣。真是奇思妙想!他們重新發明了達·芬奇時代的潛水技術。這哪裡是隨便什麼人就能取得的成就?當然,若你說這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太偉大,也未嘗不可。
日瓦幾年前就帶著老婆孩子去了阿拉斯加大學讀博士,就是當初蔣可在筆記本上畫過的他佔領了的地方—如果你還記得那個男孩的話。日瓦在博客寫他在阿拉斯加的生活,有時候我去看看。看上去阿拉斯加並未毀於戰火,仍舊是個和平、寧靜、明淨的地方。夏季,那裡會有考古隊出現,日瓦就跟著他們去考古。生命有時便是如此,當初戚敏怎麼說來著—沒有事情可做。不過聽上去很有趣。那個寒冷的地方,居然有古可考。人類究竟是怎麼生存下來的?
也許有一天我會去阿拉斯加,看看冰山,看看鯨。我是人,這就是我應該去的原因。我是一個僅此一次的生命,我應該見識世界的遼闊,也應該駕駛一架什麼小飛機,在茫茫雨霧中飛行。我也想去貝加爾湖。那個三百三十六條河流注入的北方大陸中央的湖,西伯利亞的藍眼睛。冬天,在冰面的裂縫處,海豹們潛伏著。夏天,在生長著草莓的湖邊草地上,一個小埃文基人終日唱歌。我還沒去過那裡,但遲早會去的。我倒是去過了鄂霍次克海邊,在日本北部,與我當初的設想不同,那並不是一片陰鬱、憤怒的海面,相反明媚可愛。當我是一個少年,曾孜孜不倦地翻著地圖冊,夢想去這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如今,往日已矣,來日可追。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
我最後一次見到日瓦,是在一九九九年的聖誕節。那時他對基督教很感興趣,找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我只記得很多人擠在一個屋子裡,很是熱鬧。大學教授、學生、下崗女工、修車師傅,等等,濟濟一堂。這也是圓石城故事之一種。我離開時天正下著雪。又是一個冷脆的、昏黃的冬夜。在身後的屋子裡,暖氣不很充足,人們裹緊圍巾,模仿著裘蒂·考林斯唱起了《奇異恩典》。
「這兒的城裡也像農村,完全是過自己的日子,一天到晚也不怎麼能見到人。」日瓦在電話裡說,「季節也少,只有夏天和冬天。只要一出門,就是跟森林、湖泊打交道。這種生活,說寂寞當然寂寞,要不我怎麼總給你們打電話呢?可也有意思,在森林裡,頻頻有頓悟似的東西出現。」
這麼說,我也該去阿拉斯加的森林裡待一會兒。生與死。自我與他者。存在與非在。歡樂與悲哀。時光帶去的一切與賦予的點滴。我也該坐在枯木上,置身於自然界的劇場中,把一切想想清楚。
這時候,我放下水杯,回臥室去。我要盡量睡去。這就是週三和週四之間的夜裡發生的事。
星期五的下午,我在辦公室裡與兩個當事人談案情,他們發現在一家醫院裡有幾個病人死於小型心臟手術,原因很可能在於某個公司的醫藥代表賄賂了醫院,導致手術中出現了不合格的醫療器械。我查看著他們帶來的一沓文件複印件,與他們敲定我們要做的事的下一步驟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