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57章 龍與蟬 (2)
    夜裡我仍舊睡不著。一點鐘,手機居然響了。電話號碼顯示是劉煒。也只有他會這麼晚打電話。「請問,是夏沖先生嗎?」他相當客氣地問,旋即轉為親熱的口吻,「哎,哥,我還怕打錯了呢!我跟蘇妍在火車上呢,明天早上六點半到北京,你家在哪兒啊?我到了北京怎麼找你?」

    我告訴他,我會去火車站接他們。掛了電話,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白葡萄酒,想喝兩杯,想了想,還是把酒瓶放回去。從西川西部回來之後,我再沒喝過酒。我該盡量睡幾個小時。在意識模糊之前,我想著那幾個死於心臟病手術的人的文件資料。老式故事,新血。刺喉的味道。

    五點半,我走出家門。天色已經亮起來,空氣很涼,週遭都是牛奶般的霧氣,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跑去參加夏璐的葬禮的那天早上,那天也有霧,只不過那是秋天。我穿過濃霧去趕第一班地鐵。

    劉煒就是喬芳小姨的那個孩子,如今二十一歲了。這孩子的命不好。這大概是最準確的說法了。喬芳很情緒化,他小時候,她常常像瘋子似的打他,又尖叫:「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今天我把你打死了,明天我給你償命!」劉煒不過五六歲,以為她真的要打死他,嚇得魂不附體,有兩次褲子都尿了。在他十三歲那一年,喬芳終於與丈夫離了婚。兩個人根本沒有什麼家產可分。那是千禧年夏天的事。一天深夜,劉煒突然跑到我家來,對我說:「哥,我爸媽要離婚了!」我說我早就知道了,你怎麼想?「能不能勸他們別離?」他說。這孩子緊張得發抖。我告訴他,爸爸媽媽有自己的選擇,既然要離婚,就一定有他們的理由,我們誰都無法干涉,另外即使他們離了婚,仍舊是他的爸爸媽媽,仍然會像以前一樣愛他。「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如我們的意,可是我們要接受。」我說。我給他倒了一杯熱牛奶,催他喝下去,跟他談了一個小時。當他想抽煙的時候也給了他一支。看上去,跟人談談,讓劉煒變得輕鬆了一些。

    父母離婚之後,他跟母親一起住。他的青春期到來了,變得尖銳、暴躁、易怒,對一切都充滿怨恨。他的學習成績極為差勁。當喬芳像過去那樣兇惡地對他時,他爆發出來,不僅頂撞她,還對她罵出他能想到的所有污言穢語。母子間的強弱關係陡然逆轉。喬芳變得極為軟弱,對兒子曲意逢迎,可是劉煒繼續對她怒吼。家族裡的大人都認為這孩子不孝順,不能體諒媽媽的難處。過年的時候,喬年指責他,他憤怒地頂撞舅舅,揚長而去。他和每個長輩都相處不來。

    「只有姥姥對我好。」他說。可是他每次去看望姥姥,同樣不歡而散。

    到了十七歲上下,他又試圖融入家族。有時他會說:「我媽一個離婚的女人,多不容易啊,下崗了,做小生意,起早貪黑的,還不是為了我嗎?

    這幾天我也反思了,過去我確實對我媽不好,太不懂事了,以後我要好好對我媽。關鍵是自己要有志氣,長本事,將來賺了錢報答她。這社會,我算看清楚了,全是勢利眼。舅舅為啥總說我這個不對那個不對?還不是因為咱家沒錢瞧不起我?」

    大人就說,你這話一半對,一半不對,要好好對你媽,對,說舅舅瞧不起你,不對—都是為你好。

    十八歲這一年,他輟學待在家裡。有一天,喬芳去了市場,他把在網上認識的一個女孩帶到家裡,同時到家裡的還有他的一個什麼朋友。這個朋友在客廳裡打遊戲,劉煒在臥室裡與那個女孩做愛。做愛結束之後,劉煒笑嘻嘻地走到客廳,那個朋友問他,我進去行不行?劉煒沒說什麼,這人就走進臥室,可那個女孩不願意與他做愛,爭吵中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人則打了她兩個耳光,離開了。那個女孩對此非常怨恨,向劉煒索要一筆精神損失費,劉煒不給她,她就穿好衣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讓劉煒下樓去幫她買可口可樂。劉煒回來時她已經走了。

    兩天後,喬芳發現自己放在茶几上的一條金項鏈不見了。劉煒說,媽的,一定是那個女的偷的!喬芳問明原委,對兒子的浪蕩行為也無辦法,只讓他再把那個女孩約到家裡來,想辦法要回項鏈。

    這女孩真來了。她承認自己拿了項鏈,又說那是劉煒該付的代價,因為他沒有阻止他的朋友欺負她。喬芳嫉恨這女孩,「那事後她對喬雅描述說:紅嘴唇抹的,那眼影描的,一看都不是好東西!」因此當那個女孩在喬芳威脅報警之後仍舊拒絕歸還項鏈的時候,喬芳做了一件蠢事,真的報了警。

    兩個孩子都被抓了進去。劉煒的朋友聽到風聲,跑掉了。喬芳大驚失色,跑到姐姐家裡去商議對策。喬雅憤怒地說:「你怎麼能幹這種事?你一條破金項鏈值多少錢?把人家女孩判個幾年,人生都毀了!再說你兒子這下子怎麼辦?人家說你兒子合謀強姦怎麼辦?你報什麼案?把刀把子遞到人家手裡去?你賺錢賺多了是吧?」喬芳手足無措地說:「我也不知道這結果啊。」

    那個女孩家裡非常窮。她的母親與喬芳見了面,木然地說,我們家沒錢,該判多少年就多少年吧。喬芳小姨只好拿出錢來,四處活動,終於讓兩個孩子成功脫險。為此她花光了可憐的積蓄。

    不久之後,劉煒出現了精神病徵兆,幻聽、幻視、無端恐懼,等等。喬芳小姨猜測他是受了驚嚇,帶他在各個小醫院裡查來查去,開了各種藥物—大醫院的醫療費用她擔心自己負擔不起。這樣耽擱了一年之後,病情不見好轉,他們終於還是到了一家大型醫院,核磁共振一查,結果清清楚楚,是腦瘤。醫生說,做開顱手術已經沒有意義了,他也許還有三五年生命。

    喬芳背著兒子嚎啕大哭,又說:「我毒死他吧,我給他償命!」因為病情發作時劉煒太痛苦了。另外一些時候,他狀況良好,喬芳又會說:「現代科技這麼發達,還治不好?我兒子過幾年就能好!」

    她認識了幾個同樣年齡的癲癇病人的母親。她說她的兒子也是癲癇患者,她們就勸他給兒子娶個媳婦。這並不奇怪,幾乎每個癲癇病人的母親都想給兒子娶個媳婦,以便那個年輕女人在她死後替代她。奇怪的是,喬芳真的開始打起這個主意來,而且真的做到了。劉煒與蘇妍結婚了。

    蘇妍是附近一個縣的農村女孩,比劉煒大一歲,用「樸實天真」尚不足以形容,應該說她對外界的一切完全懵懂無知。她甚至不會上網。她的父母除了一棟低矮的農舍之外一無所有。喬芳隱瞞了劉煒的病情,安排他在狀況良好的時候跟蘇妍見了面,立刻提親。劉煒平時的表現與常人無異,是個英俊的小伙子,而且是個城市青年,蘇妍的父母沒有理由拒絕這份婚約。

    喬雅指責喬芳自私,會害了人家女孩一生。喬芳非常激動,她說她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管。

    婚後,小兩口與喬芳小姨一起住。劉煒第一次病情發作的時候,喬芳小姨對蘇妍說,這是沒睡好。幾次之後,再也瞞不住了。喬芳對著蘇妍哭了,說,媽媽對不起你,劉煒有病媽媽沒跟你說,現在媽媽就求你一件事,別離開劉煒。這段時間媽媽對你好不好?我對你像親女兒一樣。媽媽保證,以後對你更好,家務事都不需要你做,洗碗、擦地,都媽媽做,你陪劉煒看電視就行。你也不用出去上班,媽媽賺錢養你就行了。這個家,這房子,以後都是你的。

    又說了一番現代科技發達,劉煒的病總會治癒之類的話。喬芳從此白天賺錢,晚上做家務,成了老媽子。

    「唉,你說說,她有什麼家業?就騙人家蘇妍啊。」在電話裡,媽媽談到這些事,跟我感歎。

    六點三刻,我在北京站接到了他們。我們坐出租車回家。「累了吧?」我盡量輕鬆地說,「你們倆睡會兒,一會兒就到家了。」我希望劉煒少說話,以免不明就裡的出租車司機說出什麼刺激他的話來,可是他們望著車窗外的陌生街景甚是興奮,說個不停。幸好,劉煒並無異狀。

    到了我家樓下,我們去吃早點。這時我才問劉煒:「你們怎麼到北京來了?」劉煒說:「哎呀,別提了,我跟你說,哥,傳銷可真是騙人的啊!」原來,他們被劉煒的什麼朋友騙去了太原,加入傳銷團伙,與別人的遭遇不同的是,他們是被攆出來的。至於為什麼被攆出來,猜也能猜得到。

    「你媽允許你們去太原?」我難以置信地問。

    「她剛開始不知道,我們倆偷著跑出來的,現在她知道了。」蘇妍說,「我們跟她說到北京玩玩。」

    我們坐在路邊,點了豆漿、油條之類的早點。劉煒只喝豆漿,幾乎沒怎麼吃東西。「你怎麼不吃啊?」我問他。這時,他附在我耳邊說:「哥,你跟我來。」他拉著我足足走了五十多米,拐過街角,躲開了蘇妍的視線。我說:「你幹嘛鬼鬼祟祟的,多讓蘇妍起疑心啊。」他說:「哥,你看看我這嘴裡頭。」說著,盡量把嘴巴張大。我一看,嚇了一跳,他嘴巴裡全是紅色的傷口。「怎麼回事?」我問。他說:「你還問我怎麼不吃東西,我疼啊。」我問:「這怎麼回事?」他說:「我在太原犯病了,自己咬的。」說著,神色緊張起來。我摟住他的肩膀,說:「你放輕鬆,等會兒我們去醫院看看。我們現在回去吃早飯,不能把蘇妍扔在那兒,她該不高興了,是不是?」

    他點點頭,又問:「醫院開的藥,不會有人下毒吧?」我笑笑說:「不會的,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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