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51章 生命中的歡樂,生命中的悲哀 (2)
    我們進入了男女之間相互馴服的階段。盡量搾取對方的愛之類的事情,難免要發生。這種事,戀愛過的男女都有體會。被馴服甚至意味著甜美。但是對我而言,更多的慾望還是要馴服對方,要她對我忠心不二,恨不得用一個吻在對方的嘴唇上蓋下封印,從此確認領屬關係,千秋萬代,以迨永遠。自然,戚敏既願意被馴服,又不願,欲擒故縱,屢屢在被馴服的邊緣逃掉。比如當我問她是否愛我時,她會說「我愛你」,可是倘若不長時間內問了三次,她便會嬉笑著搖頭否認,因為她知道只有第三次才會令我滿足。這一切與兩萬年前某個春天裡的兩隻鸛鳥的做法並無不同。作為率先謀求馴服的一方,我使出各種手段,軟硬兼施。戚敏也會反過來試圖馴服我,找點兒小事吵架,誘使我道歉,等等。我們甚至期望對方用容忍和淚水來證明鍾情。這是一個悖論:真摯的愛恰恰是最殘忍、最充滿心機的愛。也正是在互相馴服的過程中,我們敞開彼此,心心相印。說起來,所謂人性,並非深不可測,甚至相當幼稚,所謂人性的複雜,其實只是含混罷了。當然,並非所有的戀愛故事都是如此這般,單就我而言,與D縣高中的那個女孩交往起來就平淡得多,可以說和和氣氣。但我與戚敏就是如此。

    有時我也會玩世不恭一下。「接吻技術真糟,你那個男朋友也沒教好你呀。」有一次,我說。

    戚敏立刻推開了我,嘴巴抿成了一線,眼睛裡噴著怒火。我笑起來,挨近她,她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我抓住她,她扭動著,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一言不發,胳膊上的肌肉硬邦邦的。

    她的「技術」其實很好。有時,在她的宿舍樓下的夜色中,說的話越多,我就越是意識到她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她的有點兒沙啞的嗓音也讓我感到陌生而又似曾相識。「你長高了。」她笑著說。在我們親吻的時候,她腳尖踮起來,讓我幾乎不需要低頭。她的身體自然地傾向一側。就像五年多以前那樣,我再次暗暗驚歎她別有嫵媚的風姿,頭與脖頸的銜接是多麼優美。

    她越來越信賴我,無論我說什麼,她都會點頭讚許。我講講我們大學裡的各種怪事,隨口說說笑話,都逗得她開懷大笑。有時候,公共汽車裡寒氣逼人,玻璃上結了厚厚的窗花,外部世界一片朦朧,我們不得不依偎在一起取暖。她挽著我的胳膊,不時打一個激靈,在我耳邊摩擦牙齒,嘴裡說,「吱吱吱!」好像她是一縷寒風,就要鑽進我的衣領。她的臉凍得粉白,鼓著嘴巴,作勢威脅著我。我要親她,乘客紛紛側目,她抗拒著,低聲地笑起來,「你怎麼這樣呀?」然後,她假作冷得發抖,在那個吻中嗒嗒地交錯著牙齒,像割草機一般試圖剪掉我的舌頭。可怕的技術。

    另外一些時候,她則顯得成熟得多。她正在好年紀,給我風韻淡遠的印象。在我們能找到的無人房間裡—比如嘉措出差之前偶爾會像狐狸般怪笑著,把他的房間鑰匙丟給我—我們親熱之時,她也反應敏銳。爸爸媽媽在寒假前去了天津,家裡空無一人,又是在我的那張小床上,我們得到機會共度了兩天,有了各自的第一次性經驗。只能說,那是一個恰好如此的時間。性觀念的鬆弛,正是在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四年之間發生的。對於我們來說,這則是水到渠成之事。我對女孩的身體固然迷戀,身體的某個器官也充滿緊張感,不做愛便不能放鬆,腦子裡也充滿了自然賦予的佔有慾,可是我所尋求者,不僅是身體的溫存和性的美味,更懷著一種「合二為一」的強烈願望。那種感覺,好似我們兩個人的身體都像亨利·摩爾的雕塑一般,存在著某種殘缺與空洞,需要把對方拿來填補自己,才成為完整的、安寧的人。簡直像稻草人需要稻田、金銅仙人需要漢宮、月光需要夜晚一般,幾乎是一種形而上的需要。

    那次爸爸媽媽去天津,是為了購進一批箱包。對家裡來說,是相當大宗的生意,為此爸爸幾乎拿出了全部本錢,換房子的計劃也為之延後,因此媽媽才要跟他去,認為兩個人的眼光總比一個人強。孰料那正是爸爸的生意由盛轉衰的轉折點。自然,當時我們每個人都對此一無所知。

    寒假期間,氣溫一度低至零下二十六度,在室外待的時間稍長幾乎是一種恐怖經歷。我常躺在床上看書,偶爾站起看看窗外,公共汽車正小心翼翼地行駛著,旋即淹沒在煙氣一般的風雪之中。正值春節前後,娛樂場所乃至飯店有很多關了門。即便我去找戚敏,也無處可去。至於兩個未婚者去開房,那時完全不存在成功的可能性。我們只好在父母睡了之後偷偷打打電話。我們約定開學前兩天到她的宿舍相會,那時她們宿舍已經開放,而外地女生們尚未回來。

    戚敏宿舍門房裡的老阿姨圓臉尖鼻子,甚是機警,貓頭鷹一般伏在窗口前,一個白天眨眼不超過三次,要想在她面前混進女生宿舍,難於混進克格勃總部。我索性在樓體上攀援上下,戚敏甚是擔心,我則保證絕對無礙。果然甚是容易。女生宿舍裡空蕩蕩的,四樓只有走廊另一端的一個房間裡躲藏著一對情侶。我們與他們偶爾相遇,心照不宣。整個白天都無人打擾,只是每天十點鐘熄燈之前老阿姨會上來巡查一番,絕不放過任何一間宿舍,如果針也分男女的話,那麼一根男針都別想留下。我便在九點半左右爬下樓去,一個小時後按照戚敏在窗口給出的信號再爬上去。陳垚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初他傳授的訣竅竟然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第一天一切都好。第二天晚上,我忽略了窗台雪下的薄冰,摔到了樓下。當時是夜裡十點一刻左右,我心情頗為愉快,便突發奇想,想提高攀爬的速度。我本該用腳尖小心試探,判斷是否有薄冰,當時卻草草踢開積雪用力蹬下去。那一定是非常薄而不均勻的一層冰,因為我的左腳尖只是向左側滑動了大約半厘米,可是立刻甩飛了重心。我從二樓那麼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幸好,勉強可以做到單腳著地,摔倒在側後方的雪地裡。所有的內臟都攪在一起,心臟大聲鼓動,我盡力恢復呼吸的節奏,同時想著怎麼辦。四處仍舊黑暗而安靜,唯有風聲不緊不慢地呼嘯著。兩分鐘之後,我感到輕鬆多了,站起身來,離開這個危險地帶,慢慢走到旁邊的小樹林裡,如果有巡邏人員詢問,我想,就說在校園裡散步好了。雖說一個外校學生在如此寒夜之中在這裡散步,無論如何也是講不通的,而且他們會把任何可疑之人先逮住再說,我卻別無他法。在樹林裡待了一會兒,漸漸覺得血液順暢地湧流起來,內臟的震動感也消失了。

    我再次攀援而上。宿舍裡關著燈,戚敏的身體沐浴著冬夜月色,柔光熠熠,令人不勝憐愛。纏綿之間我突然覺得右腳腳底某處疼痛難忍,但並未停下,因為戚敏正在叫著我的名字。她第一次像煮蛤蜊一般完全打開。宿舍雖不暖和,我的後背也沁出滴滴汗珠,旋即被穿透窗縫的涼風吹散。

    須臾之後,我腳上的疼痛益發劇烈起來,整個右腳高高腫起。戚敏擔憂,我反過來勸她沒事,自不必提。第二天早上,我們別無選擇,唯有戚敏扶著我,硬著頭皮從老阿姨眼皮底下出去。老阿姨震驚而且狐疑地問,他什麼時候進來的?戚敏匆匆地說,他剛進來的你沒看見。

    我們去了骨科醫院,拍了X光片,醫生拿著片子反覆看了幾眼,說,骨折。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說,不可能。醫生說,什麼不可能,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這在骨折裡算很輕的了。

    醫生沖日光燈舉起X光片,用鉛筆指指點點對我解釋,這是第一蹠骨骨折。說罷,讓我去處置室打了小腿石膏。回來,這醫生囑咐我至少固定四周,又拿起圓珠筆,問,住不住院?你住也行,不住也行。聽來便知,根本無須住院。我想了想說,住。戚敏說,幹嘛住院?這兒條件總沒有家裡好。我低聲說,這樣你看我就不用跑那麼遠了呀。醫生筆走龍蛇地開了住院單。

    病房在住院部二樓,一共六個病人,都像火柴人似的折斷了什麼地方。以前只在電影上見過傷員打石膏,都呈雪白、堅硬、清潔之狀。其實石膏外面還要纏上一層紗布,護士懶得打理,我的紗布幾天之後就是灰的了。每天我吃罷了難吃的病號餐,喝過了熱水,便裹著灰色的紗布,躺在病床上讀讀閒書,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或者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之類,前者大約是我在那一年裡讀的唯一一本能跟法學扯上些許關係的書。戚敏想來探望我的話甚是方便,出了校門,坐上兩站電車就到。有一次,她搬了一個板凳坐在我床邊,脫下右腳的鞋子,再脫下襪子,腳趾靈活地甩動起來,問我:「你能不能?」我自然不能,否則她就不會這麼做了—我的右腳還裹著石膏呢。即便沒裹石膏,這種本事我也望塵莫及。她的五個腳趾像五顆豆子,簡直可以向任意方向任意高速運動。我看得入迷,她就低聲竊笑。一位一直在看《參考消息》、跟每個人打官腔卻不知為何沒住高幹病房的大叔問戚敏:「姑娘,你這是特意練的?」戚敏指著我說:「是啊,跟他學的,他就是練得太勤奮了才骨折的。」大叔耿直地感歎說:「真是這樣?看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任何事,要成功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醫院租給了我一副醫用的木頭枴杖,用起來極不舒服。使用過那種老式枴杖的人一定知道,這東西用來打架是好兵器,做劈材也物盡其用,用來輔助走路卻實在不妥。太重太硬不說,高低不能調節,還受潮變形,拄上之後簡直走不成直線。每天下午,由戚敏陪著,我拄著這副怪傢伙,船夫一般左搖右蕩地在走廊裡活動筋骨。我們喁喁私語,其實說的都是閒話,倒像兩個老人家。我的印象是,再也沒有比熱戀中的男女的談話更像開會的了—絮叨而全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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