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50章 生命中的歡樂,生命中的悲哀 (1)
    冬天裡,戚敏常要我陪她去電影資料館看電影。慢慢地,我從三年前在小裁縫家的陽台上陷入的睡眠狀態中醒來了,重新感覺到歡樂、痛苦、溫柔等等感受。就內心感觸而言,那就像一個肢體麻痺的病人再次體會到針刺之痛時的狂喜。人生大抵如此。一次次地出生,再生,如晨昏變化。那時我們看連場電影,每次三到四部。我記得其中一部是《青青珊瑚礁》,波姬·小絲赤裸著在海水中出沒。「那時她多年輕啊。」戚敏在我耳邊感歎。下一部是《誰陷害了兔子羅傑》。我低聲說:「這卡通人可比真人性感多了。」她說:「是嗎?」專注地看電影。過了一會兒她說:「不想看了。」我問怎麼,她附在我耳邊說:「我想擾亂觀影秩序!」於是我們接吻。「你能像那個卡通人那樣嗎?」我說。黑暗中,她散發淡香,瞳仁晶亮:「如果你喜歡我,就能。」

    中午,我們在街上吃點兒什麼,等待下午的電影。我醒著。心裡透亮。樹葉就像被上帝按了delete鍵,枯枝如線,冷脆的天空沒了遮擋,無邊無際,玻璃碗般罩住了我和戚敏這兩個骰子。

    寒假裡,我和戚敏去看了一次她的姑姑和張然。好些年沒見,戚秀文並未見老,依舊是慈眉善目的樣子,輕聲細語,不多說話。張然敦實了好多,見到我和戚敏,滿心歡喜,說:「你們倆就該該該在一起。」倒好像忘了他當初多麼不樂意看到我們「在一起」。很快我就意識到,張然是真誠的,而且真誠得過分。他看上去遲鈍。戚敏告訴我,兩年前張然被打了一次,正走在街上,衝過來四個人,棍棒交加地打了一頓,張然血流如注,送去醫院時已經休克了。由於目擊者眾,有人認得兇手,警察很快就抓到了人,原來兇手認錯了人。休養好了之後,張然的性格變得有點兒悶,容易激動,腦筋也好像不怎麼轉了似的。查腦CT,也查不出什麼異常,醫生也只能歸結為受了刺激。「姑姑已經是那個樣子,現在他又這樣,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真是不假。」戚敏說。幸好,張然高中畢業後就在獸藥廠上了班,好歹有份工作。

    我留心張然母子倆的舉止,看出反倒是姑姑在照顧張然。大多數時候,張然看起來還算正常,倒茶、拿糖、說笑,並無異樣,可是他母親對他總有點兒隱隱的讓著,哄著,小心翼翼。我問張然,在獸藥廠的工作如何,張然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什麼小容量注射劑、口服液體劑、麻醉藥品、催情劑等等,講得頭頭是道。又講起工廠管理廢弛,幾乎人人都偷藥出去賣,手舞足蹈,似乎對這一切都極感好笑。姑姑笑吟吟地看著兒子,偶爾瞄一眼戚敏,戚敏就忙說,姑姑你看,張然真逗。張然乘興建議,等我和戚敏畢了業,不妨在農村弄一塊地,放雞苗和鴨苗,他給弄最好的藥,保證沒有雞虱、雞螨、鴨虱、鴨螨。我和戚敏都問,什麼叫雞苗和鴨苗?

    「就是雞崽和鴨崽啊。」張的臉上露出行業專家對於外界之人的無知感到難以置信的神情。

    「人家戚敏和夏沖,怎麼會養雞養鴨呢?」姑姑淡淡地笑著說。

    告別之後,張然送我們出來。戚敏問他:「你爸爸怎麼樣?」張然收了笑容,悶悶地說:「沒新消息。」

    戚敏沒再說什麼。走到街口,我說,回去吧。張然沉滯地應了一聲,轉身往回走,也不說再見。他低著頭,慢吞吞地走著,突然又轉身過來,提高了音量說:「下個月姥姥生日,你們一起來吧。」戚敏笑著回答:「再說吧,爸爸還不知道我跟夏沖的事兒呢。」張然咧開嘴笑了:「到時候我跟舅舅說夏沖有多好!包在我身上!」我和戚敏陪他笑了一回。張然又轉身慢慢走回去。

    「什麼他爸爸怎麼樣?」在車站,我問戚敏。

    「這算是我們家的一個秘密吧。你還記不記得,高一的時候,有一天我去找你,我們倆談起張然撒謊的事?你問我,張然說他爸爸在他小時候就去世了,是不是真的,我告訴你是假的,你又問,是不是他的父母離婚了,我說也沒有。我還說,這件事暫時不想告訴你。記不記得?」她說。

    「還有一點兒印象。」

    「這件事也不是不能講給你聽,只是我不大願意說起來就是了。張然的爸爸還活著,父母也沒有離婚,當初他爸爸說,要去過自己的生活,就走了。沒辦離婚手續,也沒有第三者什麼的,幾乎無緣無故。他爸爸是個工程師,很早就跟我爸爸認識,二十三歲就改進過汽輪機,算當年的風雲人物吧,否則也娶不到我姑姑。我姑姑以前在重工局當統計員,精神完全正常,人也漂亮。其實他們夫妻感情向來不錯,誰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我這個姑姑,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有印象,脾氣怪了一點兒。那時我別的不懂,只感覺到她不喜歡小孩。我爸爸就常說,秀文對誰都不愛,她只愛自己,愛不過來。什麼仁義心腸,人情冷暖,對我姑姑來說,不能說完全不存在,反正不重要。可是她長得真美。我們幾個女孩,堂表姐妹,自從上了小學,懂了點兒事,都拿她當偶像,但凡她給我們點兒好臉色,我們就都酥成一團。

    星期天在姥姥家,我們都跟在她屁股後頭轉。她對我還好,因為我在孩子里長得最像她,有一次她還讓我穿她的高跟鞋玩。有時她心情好,就教我們唱歌、彈琴,忽然之間煩了,臉色一變,就砰的一聲推開門,把我們都轟出去。我們哭哭咧咧的,向我爺爺啊、我爸爸啊這些大人告狀,有一次我爸爸特別認真地說,別怪你姑姑,她跟別的大人不一樣,她生來就是受寵的。這樣一來,我們幾個小孩繼續察言觀色,討好姑姑。現在想來,小孩真賤。對張然,我們也很少見她像別的媽媽對兒子那樣寵著哄著,感覺上她對待張然就像個老師。我記得有一次,我和姑姑、張然一起走在路上,是到什麼地方去,張然結結巴巴地跟他媽媽說個不停,她就回身給張然整理好衣領,囑咐張然,一會兒人多了,你少說話。張然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到現在都記得。姑姑當時的性情就是這樣,病卻是一點兒影子沒有。突然之間,他爸爸什麼理由都不說,把自己的幾件襯衫褲子塞進旅行袋,說走就走,不見了。姑姑深受打擊。我記得有一段時間她哭得很厲害,在姥爺家大家一起吃飯,無緣無故,她就突然間嚎啕大哭。她的病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至於姑父,這些年裡,有的人說在上海看見了,有的人說在哈爾濱看見了,

    全是捕風捉影,家裡人到派出所登記了名字,報失蹤,沒有消息,自己去找,

    托人找,都找不到。」

    「一直到現在?」我問。

    「去年找到了。誰料想,他就在新民縣,離這兒才六十公里。這裡頭大有蹊蹺。張然得了消息,馬上去找,你猜怎麼樣?他爸爸跟一個女乞丐住在一起呢。在縣城以外的一個地方,地名我記不住,反正是農村,靠近一條河,從縣城去一趟都要坐半個小時的車。他們住的不是自己的房子,也不是租的房子,根本就不是房子,是蔬菜大棚。以前光聽說過野人住在窩棚裡、山洞裡,沒聽說有人住在這種地方。這就是他選擇的這種生活了。你知道什麼是蔬菜大棚吧?」

    「知道,那能住人?」

    「對他來說,就能。不知道他怎麼就有了這個蔬菜大棚,買的租的,不清楚,反正去年冬天就住在那裡面。張然去找,他爸爸說,我跟你們無關。張然說,可是我是你兒子啊。他爸爸說,過去的事,忘了。張然又說,家裡至少有暖氣啊。他爸爸說,我願意住這兒。張然就大哭,說,爸,你知不知道我媽精神都不好了,我也被人打了,你回家陪陪我們,怎麼就不行啊?」

    「還是不回?」

    「不回。」

    「說什麼?」

    「這就不知道了。張然自己那個樣子,對我們也講不大清楚。不過他爸爸在蔬菜大棚裡住著是真的。我爸爸不信,以為是張然腦子壞了,臆想的,讓他的司機去當地看看,司機回來說,是真的。塑料薄膜上還有積雪呢,裡頭冷得像冰窖似的,被褥就鋪在蒜薹田里,連個爐子都沒有。」

    「那種塑料棚子也燒不了爐子。」

    「想必是。司機見他和那個女乞丐可憐,想給他們留點兒錢,大約是一、兩百塊,他不要,司機給他扔下就走,他在後邊兒喊一嗓子,把錢扔在了雪地裡。後來我跟爸爸說,你親自去看看他吧,怎麼就不能說服他呢?爸爸就搖頭說,這人年輕時就極有主見。媽媽說,要不然,不能把他綁回來?我爸爸歎口氣說,人心深似海,一年兩年這樣是衝動,十年這樣,還是衝動?綁回來有用?算了,這人已經不在塵網中了。後來,我爸爸還是去了那個村子,結果人去棚空,蒜薹田里只剩下了一隻坑坑窪窪的鋁湯匙。你知道我爸爸回來說什麼?他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人這一輩子,辛苦勞頓,投機鑽營,無非為了『寵辱』兩個字,解脫了也好。」

    「糟了,你爸爸也要跑了。」我說。

    「這我倒不擔心,他不會的,」戚敏鎮定地說,「倒是你,最好分清我和女乞丐什麼的哪個好些。」

    寒假前我忙於畢業實習,不過總可以抽出空來,陪戚敏看場電影,吃頓飯,去動物園看看大象怎麼過冬之類。重溫舊夢的喜悅很快就變得平淡了,如潮水褪去,花朵漂白了顏色,我不免為之感到失望不安。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倘若鹿暢飲了溪水,切慕便平息下去,世事大抵如此。無論何人何物,一旦擁有,便覺不過爾爾。最美妙的愛只能維持一個星期。只是,對於六年的夢來說,一個星期太短暫了。這幾乎是一種目睹著水消失在沙子上的悵惘。

    漸漸地,一個意識潛入腦海:

    這也是世間最平凡無奇的戀情中的一種。

    簡直是真理了,可是我甚難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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