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48章 螢光冷飲店 (2)
    這不假思索給我一個印象,就是她早準備好了這麼說。問題是,我有什麼理由有漂亮的女朋友而且「一定」?就連為什麼要說自己有女朋友,我都不明白。「算不上。」我又一次鼻腔共鳴地笑起來。

    談話中斷。差不多是為了表明對剛才的話題並不敏感,我問:「你呢,你有男朋友嗎?」她說:「我啊,好像沒有。」「什麼叫好像啊?」她說:「還問,你。」「反正問了。」「就是好像。」

    又一次談話中斷。稍後她說:「我家前年搬到了中山公園那邊兒了。原來我家住哪兒你還記得嗎?你也肯定再沒去過。」我說:「沒什麼事兒要去那邊。」她說:「可我去過你家,那時候你去外地上學了,有幾次,晚上,我在你家院子外面待十分鐘,心裡想,下一分鐘你從院子裡出來了。現在想想,好傻啊。後來我就不去了。環路車來了,我走了,你要是願意,去我們學校找我吧,我住十二宿舍四零八,除了週三和週六都在,週三和週六回家。要是你夏天來就好了,我們學校西門外有家冷飲廳挺好的,奶油特別純,可惜現在是秋天了。時間過得好快啊。」

    末班環路電車拖著辮子漸漸駛近了。

    「我送你回家?」我說。她說:「別了,等你回來就沒車了。」「嗯。」「抱歉連累你吃不到豆腐煲了。」「帶小螃蟹的。」「真可惜。」她上了車,向車後走,挑選著座位,直到車開出去也沒有看我。

    第二天我回了家,在家待了一個星期。我變得懶洋洋的,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致。這期間有印象的事情只是去硅酸鹽廠的職工浴池洗了個澡。家裡的洗手間已經裝了熱水器,按理說我不必再去那兒了,可還是去了。

    職工浴池還是老樣子,一溜兒水泥平房,藍色木門上勒著彈簧,有人出來進去,門就耐心地晃悠著,浮漾出裊裊熱氣。鍋爐房帶著世界將永遠如此演進下去一般的信念慢慢冒著煙。浴池裡面仍舊是灰白的瓷磚、黑鐵水管,熱水慷慨地澆下來,勁道十足。三個池子我挨個兒泡了一遍,

    包括老頭兒們霸佔的最熱的那個,幾個老頭兒在朦朧霧氣中為我鼓勁:「小伙子,堅持住哇!」自然,三分鐘後我就紅通通地跳了出去。老頭兒們呵呵笑著,議論了幾句,意思大概是「畢竟是黃口小兒」。從浴池出來,

    我像只扒雞一般骨頭都酥了。蕭瑟秋風吹在似乎格外鮮嫩的皮膚上,我想,這種幾乎帶有神秘性的慵懶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有種似曾相識之感。我心裡空蕩蕩、輕飄飄的,大腦近乎空白,似乎面臨什麼事卻作不出反應。

    回到學校,風景已變得蕭疏,枝丫間露出了片片晴空。問室友這些天有沒有人找我,回答說有個高個兒來過,自己說是歌舞團的。我想了想,

    應該是日瓦。女孩呢?沒有。室友們露出詫異的神色。的確,從來沒什麼女孩來找我。星期四下午,我去了城市另一端的那所重點大學,找到戚敏的宿舍。

    戚敏下樓來,第一句話便說:「真想吃桔子冰棍啊。」「桔子冰棍?」「對啊,桔子冰棍,」她說,「天氣這麼好,就想吃桔子冰棍,小時候和平路冰果廠那種桔子冰棍你記不記得?可惜,早沒有賣的了。」

    這麼一來,我們沿路走向相對僻靜的家屬區時,就帶著「時代變壞了」的深深感慨。我們坐在路肩上。天光晴美,浮雲朵朵,好似天上煮著銀茶炊。林蔭路的上方,還掛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三週年」的橫幅。我說:「這都掛半個月了。」戚敏說:「多慶祝一會兒是一會兒。」遠遠的家屬樓上,有個老太太在陽台上洗衣服,直起身來,捶著腰,面無表情地俯視著我和戚敏。她抖出一片爆炸狀的水霧。接著,她掛上床單,為了撫平皺褶居然跳了幾下,像個超級馬裡奧一般消失在大片的藍格子背後。秋天正被無形的樂隊驅向最明朗的樂段。

    我和戚敏說話很少,有些冷場。我沒辦法回答她的問題,因為她問的總是「這幾年你都幹什麼了」之類。我會回答說:「沒幹什麼。」她便追問:「沒幹什麼都幹什麼了呀?」我就說:「上學唄。」除此之外,想不到還有什麼好說的。主要是她想不到。至於我,乾脆覺得安靜坐著就蠻好。「又見到我,你覺得我像你的什麼人?」她終於問。我認真想了想,說:「好像是個過去的老朋友。」她說:「嗯,我也是這麼覺得。」過了一會兒,她走投無路一般地問:「你喜歡看電影嗎?」我們只好假裝成兩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談起電影來,儘管都感到彆扭。「我好久沒去電影資料館看電影了,大一的時候常去。」她說。我說:「何必去那兒啊?哪兒不能看電影?」她說:「資料館裡有電影院裡沒有的電影啊。反正,我好久沒看電影了。大一時那個男朋友不願意陪我去。他倒是喜歡陪我,可是他反對電影。有意思吧?他是學美術的,總是說,電影是二流藝術。好吧,電影是二流藝術,可是這人作為一流畫家,居然天天跑去給人家畫廣告。你說滑稽不滑稽?」

    我對電影、廣告、她的大一時的男朋友都沒什麼話好講。

    「又不說話。好吧。」她說,「你的同學都怎麼樣?」

    我講了一點兒學校裡的趣聞,比如張大衛旗桿下的行為藝術,小時候他如何幫他爸爸抓住母牛的尾巴,等等,戚敏為之咋舌。「不過,像他這樣的算是另類人物,」我說,「我們學校大多數人還是想當官。」便描述了一番某些傢伙如何在系領導面前脅肩諂笑之類。每到學生會選舉之時,蘇共中央黨校複製品的走廊裡就貼出候選人名單。有些人單看名字就知道非競選主席不可,比如彭程、郭遠航、孫志棟一類,名字志向高遠,人亦面目可憎。至於敲邊鼓的,名字多半是田爽、劉爽、張爽之類,透著謀個一官半職也好的單純勁兒。稍後還有競選演講,演講人照例煞有介事,什麼為同學們服務啊,做系領導和同學之間的紐帶啊,獨善其身啊,兼愛天下啊,等等,屁話連篇。其實誰都知道,競選不過是個幌子,結果全靠內定。果然,遠航、志棟一類毫無懸念地當上了主席和副主席,至於什麼爽之類的,只能當宣傳部成員,負責宣傳欄和系報的出版—反正每個系的學生會裡都有個什麼爽。這便是聰明人趨之若鶩的事。

    她又問:「其他人呢?」

    「芸芸眾生唄。」我說。

    「你自己呢?」「也是。」我說。「你以前就這麼說,我從沒信過。」戚敏說,「無論如何,我也不相信

    你會變成一個蠅營狗苟的傢伙。你這個人呀,就是不對任何人說心裡話。也許你連自己都騙住了。你的秘密太多了。」

    我本想說,也許你說得對。我還想說,也許吧,我也不太解自己。我也想刻薄地說,蠅營狗苟我倒不至於,裝腔作勢更不至於,反正我不會在瞧不起電影的同時去畫什麼廣告。當然,我什麼都沒說。這個稍微深入一點兒的話題就此中斷。如此,我們就度過了非常友好、客氣的一天。

    「我請你吃飯吧。」傍晚,我說。她說:「你是客人怎麼會讓你請?本該我請你去食堂吃A餐,可是星期四沒有A餐,B餐以下太難吃了,我自己吃就好。」向我描述了一番學校食堂裡的珊瑚般堅硬的菜花之類,又說:「我陪你在路邊吃點兒什麼吧。」我們就走出校園,在路邊吃了煮玉米。

    「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吃飯嗎?」我問。她整整齊齊地咬下玉米,說:

    「不是,我去你家吃過胡蘿蔔絲麵條什麼的,我們倆一起做的。」我想起當初爸爸媽媽去廣東時我和她在家裡的情形,頓時有些黯然。旋即,我們吃完了煮玉米。「我走了,今天過得??你鬆了口氣吧?」我說。她笑著說:「是有點兒累,你哪天再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要是有空,明天。」她並未覺得唐突地說:「明天下午我有課,可是為了你,我可以逃課,我也學會逃課了,了不起吧?」

    第二天下午兩點我們再次見面。依然如故。友好,客氣。天氣也繼續晴朗,與前一天一般無二。只是在晚飯時間,站在熱鬧得過分的人行道上,食物由玉米變成了炸雞。時間好像停滯了。

    週六,我去五號樓三二九找日瓦。瓦文開的門,說:「你終於出現了。上禮拜跟韓國人踢球,找你找不著,缺個左中場。」日瓦拿出一張相片說:

    「這女孩你認識不認識?」我一看便問:「你怎麼會有夏冰的照片?」日瓦說,前幾天,有個舞蹈學校的女孩想在畢業後加入省歌舞團,不知道是走錯了還是怎麼著,反正找到他的辦公室去了,說自己叫夏冰。「我本想讓她去團辦公室,忽然想起來,你好像說過你有個妹妹就叫夏冰,就問她是不是有個哥哥叫夏沖,原來她真是你妹妹。」日瓦說。日瓦答應幫忙,夏冰就現場寫了份簡歷,留下了這張照片。

    我問:「進你們歌舞團,一點可能也沒有?」日瓦說:「除非給團領導送重禮,可是不值當的。」我說:「那舞蹈就白學了。」瓦文接口說:「來這地方,沒錢賺,還要受氣。一大票著名演員,越沒落越有脾氣。」

    問過了跟韓國人比賽的結果—零比七—我便離開五號樓三二九,去舞蹈學校找夏冰。

    一聽我來了,幾個女孩一齊跑下樓來,帶著「有大事發生」的興奮感圍著我,說,夏冰去北京了,還讓我們瞞著老師呢。我嚇了一跳,問,去北京幹什麼?一個女孩說,她要去北京舞蹈學院報名。我問,報什麼名?那個女孩說,是啊,我們也覺得奇怪,考北京舞蹈學院也晚了啊。我又問,走了幾天了?答是三天前走的。我跟她們交換了宿舍門房的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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