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47章 螢光冷飲店 (1)
    週三晚飯之後,我們在五號樓三二九一邊打橋牌,一邊等嘉措和中提琴。橋牌我不擅長,看書學了個一知半解,風格華而不實,偶爾能沾沾自喜地打出剝光投入甚至雙擠,卻不太會記分,IMP和VP一聽就頭大。張大衛的水平更遜於我,心理素質也差,簡直到了對方一叫加倍就手忙腳亂的地步。瓦文和日瓦則是熟練牌手。為了平衡實力,只好我搭日瓦,張大衛搭瓦文。打了片刻,沉重的壓力撲面而來,瓦文並無閒話,卻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場,完全壓制住了我和日瓦。張大衛一叫牌,瓦文便回答:「我可以支持,請你繼續叫出我們最強的長套以實現價值的最大化。」好似即便叫出天花病毒來,他也成竹在胸。簡直是傲慢得不動聲色。我看看日瓦,他並無反應。瓦文果然牌技出色,搭橋精準流暢,張大衛只需要像女舞伴一般跟隨他的節奏就好。打出緊逼之時,也讓我和日瓦坐困愁城。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玩遊戲時像瓦文那麼認真,即便面對並不出色的對手,他也全神貫注,機器一般準確無誤地打出每一張牌。

    這一局日瓦叫小滿貫,瓦文和張大衛罕見地首攻不利,我們有希望打到大滿貫。最後四張牌時輪到我出牌,勝利的曙光似乎姍姍來遲,打不到大滿貫也可訂約穩成。可是,到底該打哪一張呢?

    正在我疑思不決之時,敲門聲響起來。門隨即被推開,門外站著三個女孩,前頭的是中提琴,繫著一條縐紗圍巾。日瓦問,嘉措呢?中提琴說,後邊兒買啤酒呢。日瓦又說,你們遲到了,豆腐吃完了。中提琴說,誰要吃你的豆腐,我們吃牛排去了—我多帶了一個朋友來,這是方雯。說著,蔥段似的手指揮向了第二個女孩。方雯站在門口,衝我們每個人擺了一通手心—絕對準確地讓手平面垂直於我們的視線—是個化了淡妝的姑娘,雖說跟中提琴無法相提並論,也算略有姿色,薄毛衣的輪廓顯示胸部甚是飽滿。我們也衝她揮動手裡的四張牌。這兩人霸佔了門口不進屋子,擋住了後面的第三個女孩,門很狹小,只露出她身體一側的輪廓,看上去身段婀娜。只聽見她的有點兒沙啞又細聲細氣的嗓音說:「你們倆快點兒呀!」

    眾聲雜亂,她們進了屋子,脫了鞋,席地擠在我們身邊。戚敏正好坐在我的對面。

    在國產電影裡,這種重逢的場景通常是這樣的:她驚叫一聲,是你?我也驚叫一聲,是你?就震驚地盯著對方。旁邊的人會看出端倪,試探著問,你們倆認識?我和戚敏中的一個就會說,認識,我們是高中同學。可是事實上,戚敏低著頭,似乎根本就沒注意到我。瓦文給大家作介紹。方雯問我,你真是司機?不像啊,你開什麼車?我說波羅乃茲。方雯說,真的假的?我發出一陣鼻腔共鳴的笑聲,表示這種事何需再問,她轉而用目光詢問瓦文。瓦文也只是笑。戚敏這時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旋即垂下頭去。瞬息之間,我也嚥下了其實尚未準備好的什麼話。

    「打完打完,這局打完。」瓦文說,居然堅持完成他必敗的牌局。暫時回到牌局中,我花了十秒鐘思考該出哪張牌。一共四張牌,三張牌訂約穩成,其中一張牌大滿貫,另一張牌會宕,我偏偏準確無誤地打了最後那張。瓦文和張大衛頓時歡呼起來,日瓦滾在地毯上發出一陣哀嚎。

    她沒有認出我來?我想。兀自捏著牌,困惑了片刻。不可能啊。忽然之間,我被自己的一個念頭蒙蔽住了:她就是沒有認出我來。五年多來,我們正值人生新陳代謝最為迅速而無情的年紀,吸收新的信息,見識新的人,遺忘舊的信息,忘記舊的人,一切匪夷所思的變化都來得極其自然。如果是我見了六年前的同學,也未必認得出。對她來說,我也無非是普通同學罷了。

    完全意料之外地見了她,我心潮難平,話就少。幸好這屋子只在屋角開了一盞燈光很暗的檯燈,沒人注意到我的神色。既然有女孩,大家也就不再打牌,轉而閒聊。須臾,嘉措提著一袋子啤酒進來,於是開瓶蓋的砰砰聲次第響起,啤酒的氣味瀰漫開來。我心不在焉,喝著啤酒,耳邊只聽得瓦文的爽朗大笑和嘉措的插科打諢,以及女孩們清脆的笑聲,氣氛甚是熱烈。方雯脫了毛衣,只穿一件領口很大的圓領T恤。胸部果然可觀。嘉措講著什麼,忽然想不起人名,問,拍《套馬竿》那個導演叫什麼來著?瓦文說,我不知道。方雯甚是詫異:「你還不知道?田麗說你什麼都知道!」嘉措說,你別光崇拜瓦文,忽略了日瓦,俄國的事兒得問日瓦,日瓦,是誰來著?日瓦說,尼基塔·米哈爾科夫—米哈。方雯對瓦文頗為欣賞,笑聲中有迎合,也有自然的開心。中提琴的笑聲就更為流暢、慷慨,如銀勺子敲打玻璃杯般成串揮灑。戚敏的聲音少一些,止於適當地融入氣氛。

    她不大看我,偶爾擺弄一下米色毛衣和灰色長裙,譏誚地笑笑,不知道是笑說話的人,還是在笑我—如果她其實認出了我的話。

    我只聽到她提到那只日本陶罐,問,假的?瓦文說,眼力不錯,是偽滿洲國時期長春的仿製品。

    聽著他們說話,聽了一會兒,我明白了。原來,前幾天中提琴就說好了今天晚上帶一個女孩來玩,就是戚敏。方雯是臨時加入的。至於戚敏怎麼會認識中提琴,她們倆是小學同學。

    我悶聲不語地喝了一瓶啤酒。方雯說,我要問問你們幾個,讓你們跟喜歡的姑娘談一場柏拉圖戀愛,一點兒都不流氓,你們誰願意?日瓦說,我不願意。張大衛說,我願意光流氓不柏拉圖。中提琴笑說,你有點兒出息行不行呀?日瓦說,別看斯坦跟斯基年紀不大,他們倆最流氓。我笑笑說,我還真不怎麼流氓。方雯問瓦文,你願意嗎?瓦文說,我不知道《套馬竿》的導演是誰,你就當我是傻子?這時嘉措說,我願意。除了中提琴之外,每個人都起哄,說你願意?重音在「你」上。嘉措正色道,我真願意,這一點,你們不懂。頓時顯得別有格調。

    「沒啤酒了。」瓦文說。男的張羅著下樓去買,女的也要跟著,都拼拎訇隆地找鞋、穿鞋,戚敏說:「別把我一個人扔在屋裡啊,方雯你陪我吧。」方雯惦記著瓦文,說:「我下去呼吸新鮮空氣,讓斯基陪你。」我就被留下來了。眾人消失了,屋子寂靜下來,只剩下我跟戚敏兩個。

    聽著近在咫尺卻似乎遙不可及的肖邦夜曲,我呼吸順暢。這正是幾年來我一直企盼的時刻:以平靜的、漠然的、無所謂的神情見到她。我想讓她認識到,我變成了全新的人,並沒有對她念念不忘。

    「司機,還開波羅乃茲,你可真行。」她笑著說,「肖邦有波羅乃茲舞曲,你聽過嗎?不如夜曲,我覺得鬧耳朵。」在暗暗的燈光的斜照之下,她笑吟吟地看著我,終於說:「你還好嗎?」

    「挺好的。」我說。

    她停了片刻,又說:「坐我對面那個姑娘,胸大吧?」

    「大。」

    就這樣,我們發現彼此無話可說。我多少次設想過再見到她時會說些什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某個不相干的姑娘的胸圍。不過這也許是我們待在一間很快就會人聲鼎沸的屋子裡之故。

    「太晚了,我得回家了,要不然環路車都沒了。」戚敏說。

    她從背包裡抽出紙筆,匆匆寫了一張便條,放在茶几上。我探頭過去一看,寫的是:快十點了,再不回家我媽該急了,先走了,借用一下你們的司機和他的波羅乃茲,去車站。瓦文、日瓦,謝謝招待。田麗,《與狼共舞》錄像帶你週日來我家拿吧,另外方雯讓我幫的忙你替我幫吧。

    「我是俄國人的那個斯基,不是這個司機。」我說。

    「知道。」她說,「送我行嗎,俄國斯基?」

    我們悄悄地溜出屋子,來到走廊上。別的屋子都靜悄悄的,門後偶爾傳來一聲舞蹈演員的嬌斥。我覺得這一切可太逗了。「你不是不認識方雯嗎?怎麼還幫她的忙?」我問。戚敏說:「其實不是幫忙,是個約定,只是沒法直接在紙條上寫下來。我答應她要散一起散,誰也不許先走,為了安全—誰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呀。」我說:「那你還先走?」戚敏說:「不是有人送嘛。有田麗呢。再說,剛才我叫沒叫她留下陪我?她自己追著男人下樓去了,怪我?」我不無愕然地說:「還真是滴水不漏。」「我長大了,」她滿意地說,「我們都長大了,是不是啊,夏沖?」

    我們匆匆地跑樓梯時,聽到另一側的樓梯上笑語喧嘩,瓦文他們正在拖著一箱啤酒上樓來。黑暗中我們跑過了兩棟宿舍樓,穿過小廣場,經過一個從沒見過噴水的噴泉。那是一個芭蕾舞女像,我和瓦文曾研究過她怎麼噴水,可是根本找不到噴水口,只能猜測到了夏天她就會把裙子脫下來,蹲下去。

    我們出了大院的大門。我的腳步慢下來,說:「瓦文喜歡你,你看出來沒?」她利落地說:「沒,我淨看你了。」秋天的黑暗如絲絨一般。她低低地笑著,微微喘息。

    「這麼莫名其妙地跑了,還拐走了一個姑娘,他們做的豆腐煲特別好吃,恐怕以後吃不到了。」我說。「好大的損失。」「是啊。」我們默默地向前走著。這時她看著我:「你比以前帥多了。」我不免啞然失笑,說:「我?我跟帥,哪裡扯得上關係。」

    我們站在了車站上。秋風吹在我因為啤酒而微微發熱的臉上,感覺甚是奇妙,既暈乎乎的,又分外清醒。一片落葉正在過馬路,被風驅逐著,卡噠卡噠地響著,如昆蟲匆忙跳過了水面。

    「你知道我在哪兒上學嗎?」她問,然後說了城市另一端的重點大學的名字,「我在那兒學德語。」我說:「聽說過。」她說:「學校不怎麼好。」

    我說:「比我們那破學校好多了。」「嗯,」她好像沉思著,「你有女朋友嗎?」我猶豫了一下,說:「有。」她不假思索地說:「一定很漂亮。」。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