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流行綠軍挎,日瓦也有一個,為了避免跟別人的弄混,像個小學生似的用鋼筆在書包帶上寫上名字:zhiwago。他深愛《日瓦戈醫生》,愛屋及烏,深深體會到俄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對俄國的一切頗有好感,具體表現便是薪水雖不豐足,卻去外貿商店買魚子醬罐頭吃。「裡根夫人南希跟戈爾巴喬夫夫人賴莎聊天,南希說,美國人民生活很幸福,吃漢堡包,看好萊塢電影,聽搖滾樂。」日瓦喜歡講這個故事,「賴莎說,我們蘇聯人嘛,只是吃吃魚子醬,看看芭蕾舞,聽聽柴可夫斯基。」至於賴莎的回擊能否體現蘇聯人民的生活真相,他才不管呢。對於蘇聯的崩潰是否跟特權階級吃了太多的魚子醬有關,日瓦也認為,政治歸政治,文化歸文化。
我的印象是,日瓦比較單純,對政治不敏感。瓦文與他截然相反,野心勃勃而且極有主見。
有天晚上,我們在化纖地毯上席地而坐,日瓦說:「有一次我坐火車,是夜車,車廂裡只有我一個人,忽然之間,火車廣播開始放音樂,居然是《日瓦戈醫生》的主題曲,《拉拉之歌》,我一下子就??望著窗外,聽著熟悉的旋律,我想著拉拉的命運,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
他說得笑嘻嘻的,我們也跟著笑嘻嘻的,但是內心深受感動。《日瓦戈醫生》是感人至深的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一九六五年大衛·裡恩版的電影,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在一九九三年,證券市場元年,在圓石城這樣一個只有基本生活的地方,竟能在一間小屋裡遇到一個人談起內心的詩與孤寂,何嘗不是好事。對小說中的虛擬人物懷有某種真摯的愛,我也感同身受。
作為斯坦和斯基,我們有時到這兒吃飯。吃完了飯大家就聊聊天。扯淡居多,偶爾也談談思想、藝術、歷史等等。後來者可能認為那是談論這種話題的好年代,或者以一種勢利的眼光,認定這種談話做作可笑。其實都不然。年代是一回事,人是另一回事,在任何年代都會有人談起活色生香的話題卻令人厭煩,也會有人談論嚴肅話題而妙趣橫生。瓦文和日瓦就是後一種人。
他們做的飯菜也好吃。有一道砂鍋豆腐煲,瓦文最擅長,秋天,買來價格便宜的指甲大的螃蟹,在被叫作「肚臍」的那個地方十字剪開,投進豆腐湯裡,滋味鮮美。配搭饅頭,我們享受這清淡的美食。我比他們小六歲,認識上要幼稚得多,不免把他們附會為熟稔生活藝術一類的人物。
有一天,我們正坐著,進來一個人,一頭撲倒在瓦文的床上,無比舒服地哼唧起來。瓦文說:「你丫這麼快就回來了?」這人把腦袋在枕頭下鑽來鑽去,賴唧唧地說:「我操你丫還有沒有人性,這還快?倆禮拜了都,在那邊度日如年啊我,天天想著你們。我可算回到組織懷抱了。」
這就是嘉措,在省外辦工作,剛從朝鮮回來。他單獨住一間宿舍,獨處無聊,便把三二九當作度假別墅,常來常往。瓦文向我們介紹:「這是嘉措,全名倉央嘉措。」嘉措生性風流,瘦臉,鼻子又窄又挺,人中也長,貌似狐狸。一雙桃花眼,眼光流動不居,正是所謂「眼是水波橫」。
有幾次,嘉措帶我們去參加領事館的文化活動。我們很少跟外國人做「官方接觸」,不免覺得是新鮮事一樁。在日本領事館看過一次茶道表演,我看得津津有味,瓦文、日瓦和嘉措卻說,日本人就愛裝神弄鬼。日本副領事來跟我們打招呼,漢語說得極好,日瓦笑嘻嘻地說:「你,日本人。」副領事帶著外交官的笑容說:「對,我日本人。」這人走了之後,日瓦說;「他,日—本人。」另有一次,我們一起去聽美國領事館的音樂會,本以為是爵士樂一類,不料卻頗為古雅,在美國式的青翠草坪上,四個音樂學院的女孩表演絃樂四重奏,舒伯特的《冬之旅》。拉中提琴的女孩頗為美貌,跟我年紀差不多大,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音樂這東西頗有魔力,讓人擁有超凡拔俗之態,那美色彷彿融化進聲音之中,與女舞蹈演員們刻苦雕塑過的身段的優美又有不同。嘉措逕自在這個女孩面前的草坪上坐下來。瓦文說:「這孫子又犯病了。」日瓦說:「又有好人家的姑娘要倒霉了。」那個女孩顧自演奏著,皺起了眉頭。不過我猜,一旦交談起來,她便會發現嘉措頗為風雅,對音樂也算內行。那時大家的生活甚是貧乏,嘉措卻過著堪稱奢靡的日子,每天晚上,倘若不與什麼萍水相逢的有夫之婦幽會,也不去三二九湊熱鬧,便窩在自己的狹小宿舍裡啜飲著陪同省領導出國時帶回的威士忌或者金酒,讀著《韋氏大詞典》,連聽幾個小時國外帶回的黑膠唱片—外交戰線心不在焉的小戰士的便利、孤獨與樂趣。如今,他就這麼坐在離樂隊半米遠的草地上,趁演奏間隙,跟那個女孩搭著訕。果然,十分鐘後,那女孩雖然仍然面露厭煩之色,卻已經跟他有問有答起來。
茶敘時間,嘉措對我戲謔地說:「這些女孩,與其給洋人玩,不如給我玩。你以為洋人是省油的燈?不過我跟她搭訕,也不全是為了耍流氓,我確實喜歡舒伯特,他是真正的天才,非常細緻入微,在運用音樂語言的靈敏度方面,我以為無人能及舒伯特。」說罷,取了蛋糕,送給那女孩。
對於漂亮女孩該由哪國人來玩以及舒伯特的靈敏度,我均無從置喙,只能在他身後點頭稱是。
這種又葷又素、亦正亦邪的人物,也許就是女孩的最愛?大約如此。對這類事我缺乏天賦,難有定論。不管怎麼說,僅僅一周之後,我和張大衛再去他們宿舍,中提琴已經坐在屋子裡了,依偎在嘉措身旁。她叫田麗,名字普通如村姑,人卻真美,而且其人配得上其美,既不笨,也決不俗氣。最初我見了她,又開心—這也算是重逢吧,有點兒奇怪的親切感—又有點兒拘謹,後來才自然了些。如果你是個平平無奇的傢伙,在美人面前就總是有點兒拘謹。瓦文要給中提琴取個諢名,連起了幾個,均以失敗告終,原因是嘉措嬉皮笑臉從中作梗。我們漸漸明白,嘉措是認真的,他終於有了一個正式的女朋友。其實我們心裡也不願意用什麼怪名字稱呼中提琴。這麼說吧,屋子裡有這麼個女孩,簡直蓬蓽生輝。前些天在草坪上她還一臉傲氣,如今在嘉措身邊卻頗為乖巧,對我們也如春風拂面,簡直是居家旅行持家待客皆宜之女性。嘉措並不因此自得,依舊是慣常的風騷男模樣,神情沖淡,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句話從懶洋洋的嗓子裡吐出,既領受著中提琴的寵愛,又淡定得近乎不動如山,煞是得體。
這年秋天,我常在早上騎車穿過城市去爸爸的商舖,直到樹葉覆滿冷霜為止。「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指的是哪一部分人令人疑惑,可如今,我們家趕上這撥兒了。歷史導致了飢餓銷售,經濟環境糟糕,小商品批發卻反常地紅火。誰家不需要日用品呢?粗製濫造的貨物像洪水一般,在整個東北將近一億人口的沙漠般乾涸的市場上縱橫流淌。
雨季過去了,可是一箱又一箱的雨傘仍舊從我們租下的庫房裡抬出來,川流不息地賣了出去。過去兩年中,變形金剛沒了銷路,爸爸試著賣些別的玩具,不僅不賺錢,還在呼啦圈上賠了一筆,改賣日用品之後才起死回生。標價十二塊錢的雨傘質量最好,傘骨結實,傘面也厚,十塊錢的差一點兒,也用得住,一共六種雨傘,價錢依次減低,最後一種居然只賣一塊錢。一塊錢的雨傘?我拿起一把,只見傘面稀薄透亮,手上稍一用力,在傘面上撕開一個口子。爸爸見怪不怪:「便宜沒好貨。」我把傘一扔,厭煩這真理口吻。中午時分,爸爸僱用的三個夥計,一替一個地呼嚕呼嚕吃刀削面,不能同時吃,因為生意總在上門。面撈淨了,喝口湯,對他們來說是難得的愜意時刻。我問:「這時候了,雨傘還能賣?」最賣力氣的那個夥計,耿承宏,大汗淋漓,嘴裡辣得絲哈有聲,說:「批發麼,都是賣給下邊的二道販子,他們囤貨呢,留著開了春再賣,不到咱這兒上貨,明年春天他們想買都沒了。」爸爸揉著隱隱作痛的左肩,志得意滿地兀立在他的小世界中央,說:「兒子,你還沒見著夏天的時候賣得多快呢。」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對他的隱隱鄙薄至今不散。至於做生意,我也覺得他不是那塊料。生意經他確實不擅長。可是他賺錢。經濟蕭條時期也是日常基本需要貨品的生意最好做的時期。那時稅也輕。收稅的來了,估一份兒,沒多少錢,給點兒小賄賂的話,連這一點兒也能免了。
過去兩年裡,每個季度爸爸都去一次廣東,進貨的同時建立關係,他自己稱之為「聯絡感情」。
這種旅行對家裡生活產生的首要影響,就是一套廣式茶具擺上了茶几,爸爸得閒就泡功夫茶。他難免跟妻兒裝模作樣一番,洗茶、敬茶、嗅杯,煞有介事,有板有眼。媽媽見了饒有興趣。我回家遇見,心情好就當沒看見,心情壞就直接回自己屋去了。夏冰更是嗤之以鼻:「顯擺什麼呀?也就我媽愛看你這套。」媽媽說:「我可不愛看你爸,可是茶也是文化、審美。《詩經》上說,『有女如荼』。」爸爸又偷換話題:「夏冰,沒有這茶,你爸爸怎麼跟小老廣聯絡感情?」
如今南北雙方「感情」甚篤,需要什麼貨物,只消打個電話,廣東的廠商當即發貨,貨款押後再結。爸爸以廣東通自詡,租下了這個新鋪面之後,掛上了新招牌,「越秀商品批發貨棧」。
我其實幫不上什麼忙,只是發貨時拿眼睛盯著,防止丟貨。丟貨是常有的事,一不留神,買家就大偷特偷,幾乎成了常態。抓住偷貨的,也不能拿人家怎麼樣—還指望著他下回再來上貨。做生意的興致轉瞬即逝,我就懶洋洋地坐在門口跟蹬板兒車的聊天。板兒車就是半截兒自行車加裝一塊貨板再安兩個後輪,沒工作又勤快的人起早貪晚地蹬這個,賺點兒貨物轉運的小錢。
聊完了,我走進鋪面,對勞動人民滿懷同情,像個愛吃油炸雞皮的契訶夫:「蹬板兒車的真不容易。」
「人家賣的是力氣,掙的是踏實錢。你瞅著吧,兒子,等什麼時候咱們不賺錢了,他們還能賺。哪怕天塌下來,人家吃得下苦,就還有口飯吃,可是你,大學生,不一定!」爸爸預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