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固然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卻在他的意料之外。這一點愛,讓他像那些最好養的盆栽,比如綠蘿、虎尾蘭、矮牽牛一類,看似枝葉枯黃,生機不再,灑了幾滴水珠,便陡然復蘇了。他相當認真地、並非略盡人事而已地復習了起來。
這一年的高考題目簡單,精研各種題庫的家伙們怨氣沖天。夏沖臨時抱佛腳,只來得及掌握基礎知識,居然也能應付。如此一來,人算不如天算,他竟然拿到錄取通知書,成了大學生了。
夏沖完全沒想到會有這等結果,否則就不會把在考場上遇到的那個姑娘暗自叫作小裁縫了。
由於沒有學籍,他被安排在社會報考的考場。這裡什麼人都有,落榜無數次的,被學校開除的,在社會上閒晃了幾年之後來碰運氣的,等等。就是在這裡他遇到了她。高考對他的人生來說如同死刑,那麼在這裡遇到一個無辜的女孩,一個同樣低微的陪伴者,自然恰如《雙城記》中卡爾頓在斷頭台上遇到了小縫衣女工。“小縫衣女工”聽起來太羅唆了,他就認定她是小裁縫。
小裁縫比他大一歲,對考試本身不抱希望,是被父親逼來的,座位正好在夏沖後面。“能讓我抄點兒嗎?”她問夏沖。夏沖說:“行,可我也不會。”她說:“沒事兒,總比我強。”她長著一雙大眼睛,細胳膊細腿,楚楚可憐。考完最後一科,他們倆都解脫了,作為失敗者同路回家。在公園柵欄邊,他試圖吻她,她不讓,臉扭來扭去,結果他只是把口水塗到了她的嘴唇上。夏沖惱羞成怒,又鄙視自己的拙劣,想告個別,從此不再相見。她卻說,你再找我吧。
夏沖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後,足足一個星期,夏家喜氣洋洋。夏明遠容光煥發,氣也粗了,嗓門也大了:“來,跟爸爸喝一杯!”喝著啤酒,他回憶起夏沖小時候多麼乖巧聰明,好像這個兒子完美無缺似的。喬雅看夏沖時眼仁兒開花,眼神星亮,半夜裡發現他屋門的縫隙裡還有燈光,敲敲門進來,柔聲細語地勸他,別看小說了,早點兒睡吧,過了一會兒又敲敲門,端來一碗煎餃子。他吃著,她在旁邊等著,他吃完了,把碗遞給她,她還不走,磨磨蹭蹭地想找機會在他床邊坐下,他只好攆她回自己房間。“幾點了,都?”他誇張地打著哈欠,“行了行了,你睡吧。”她出去了,掩上門,腳步聲像少女一般輕快。
他去了姥姥家,姥姥感慨萬端,說:“夏沖,你吃了多少苦啊。”好像他真的寒窗苦讀過似的。夏沖慚愧不已,真想告訴她,這成績完全是蒙來的。姥姥又說:“你媽媽從你打小就逼著你學習,她操了多少心啊。”這一點夏沖倒是承認。小姨喬芳喜上眉梢,擰著夏沖的臉蛋:“你是大學生了!”又教訓自己的兒子,“劉煒,我考你一個問題—表哥為什麼能考上大學?”劉煒搖頭表示不了解情況。“因為表哥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喬芳說,又問夏沖的口供,“表哥說說,對不對?”夏沖說:“對對!”姥姥在旁邊介紹情況:“這劉煒,可不聽話了。”喬芳威脅說:“你再不聽話,看我揍不揍你?”劉煒仇恨地盯著夏沖,試探著打了他一下,跑開,見夏沖沒動靜,跑過來又打了一下,如此幾次之後,一不留神,還是被夏沖逮住了。夏沖得意地說:“你就是嫉妒我。”是啊,他是個大學生了。
這個世界上有誰不嫉妒大學生呢?
就連邊翠玲也對喬雅致以了誠摯的祝賀。在菜市場裡,她咯咯笑著,用鋒利的手臂揮舞著一束芹菜,說:“你這個當媽的算是修成正果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喬雅抱著甘藍,表示了感謝。
這一周,夏沖與整個世界的關系達到了融洽的巔峰。一周後,重新冷淡下來。他懶洋洋地待在家裡,又好似回到了往日。考上大學,由意外之喜化為了無非如此的事實。與家庭的親密感,曾因距離而滋生,也再次煙消雲散了。對母親的體恤和感激,化為烏有。父親仍舊去做他的生意,母親照常去上班,夏冰則明顯地長大了,霸占著電話,唧唧咕咕地跟她的同學聊個不停,對身邊的哥哥視而不見—即便他穿了一件嶄新的水洗綢夾克,自以為風流倜儻。他在院子裡玩遙控車模。車模質量粗糙,前進後退都太急,轉彎又太慢,搖桿都要扭斷了,還一味前沖,老鼠一般在堆積如山的破爛家什中間鑽來鑽去,不時卡在折斷了的櫃子腿中間。夏沖不得不趴在地上,拿竹竿把它扒拉出來。見了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喬雅喜悅淡去,懊惱重生。
坐上電車,夏沖去了小裁縫家。只要是工作日,她的父母和姐姐就都上班,家裡只她一個人。
她又落榜了,深感挫敗,准備在家裡待一陣子,到冬天就聽父親的安排去上班。他剝除了她的衣服。她的小小的、可憐的身體扭動著,乳暈很大,如同她的眼睛,屁股像個小男孩。在浴室裡,他把她壓在白瓷磚牆上,又脫下自己的帆布短褲。她哀求他,不要,不要,臉上露出了絕望的神情。在某種程度上,她喜歡他,也因為覺得他陌生而怕他,沒准兒就要妥協了。可是他放棄了。他並非特別想“要”。對於她的太過濕潤的下體,他甚至懷著一點兒隱約的厭棄。
一個人高馬大的女孩,有點兒駝背,在樓下走過。這時夏沖正站在小裁縫家的陽台上抽煙。小裁縫穿好了裙子,也陪他在陽台上站著。小裁縫指著樓下的女孩說:“她是我小學同學,叫大蝦米。”她說這個大蝦米是個神人,總是跳樓,跳過三次,都沒死,最後一次從四樓往下跳,也只是摔斷了髖骨,修養半年。說著,小裁縫喊了一聲:“石瑛!”大蝦米,也就是石瑛,一仰臉,看見了三樓上的夏沖和小裁縫,揮了揮手,也喊:
“你旁邊誰啊?你男朋友?”她一站下,更像只蝦米,彎著腰,駝著背,似乎故作瀟灑,又似乎真的對世上的一切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小裁縫怕大蝦米的話被鄰居聽見,慌張起來,又要喊,又要壓低聲音:“是同學!”大蝦米以對這類托辭無比厭倦的口吻回答:“什麼同學呀?我一搭眼就知道不對!”小裁縫急急地說:“真不是真不是,得了你先走吧,改天再聊。”大蝦米邁開蝦米式的厭世的步子,彎曲著,消失在甬路盡頭。小裁縫長出了一口氣,說:“我真嘴欠,你說惹她干嘛?”
夏沖吃吃地笑。小裁縫誤以為他認為她的話很有趣,重復說:“你說是不是?我是不是嘴欠?”他繼續笑著,不置可否,趴在窗台上,右手在後掀起她的裙子,卑鄙地撫摸著她的陰部。小裁縫益發受到鼓勵,想取悅他,扭動著,提高音量抗議說:“我嘴欠你就懲罰我呀?不講道理!”
這個小插曲夏沖一直記得,不是因為小裁縫會錯意,而是因為其中縈繞著一股人間煙火的味道。
那時他想,假如娶了小裁縫,跟她過一輩子,也不錯吧?她幾乎有點兒仰慕他,對他順從,賠著小心,看上去無論如何也不會挑戰他。他需要的不正是這樣的女孩嗎?何不在陽台上跟某個更倒霉的人打個招呼,滿足於自己的生活呢?何不沒有任何多余的念頭地,浪費掉這一生呢?
這就像爺爺當年躺在被窩裡望著天寒地凍的窗外,說:“這雪下的!”那時候夏沖在結了窗花的窗玻璃上又哈氣,又用手焐,還用舌頭舔,終於弄出一小塊透明的地方,眼睛貼上去一看,嚇了一跳。窗外,雪片急匆匆落著,大風席卷,到處都是白色的風暴,俗話說,“下冒煙兒了”。
一再尋死的女孩,嚴酷的大雪,等等,便是夏沖在少年與青年交界的年代望向外界時的所見所聞。生活沉悶,無邊無際,而歷史像一只猴子,耍著短暫的把戲。恐懼與慈悲、西方與東方、信仰與幻滅,在那個時代紛至沓來。倏忽之間,歷史的猴子搞砸了它的演出,不說抱歉便匆匆跑掉了。猴戲場子一片狼藉。過去的兩年中,在D縣,通過收音機的短波,夏沖注視著歷史。那時,它帶來的激動是他的生命體驗。可是最終,他不得不失望地關掉了收音機。這世間的一切夢想,他感到,都像他自己的那些最微小的期望一樣,如同夢幻泡影,永難實現。當他處在一生中最茫然無措的年紀,並沒有人告訴過他,即便滯緩的日常生活淹沒了一切,歷史的奇觀也在醞釀之中;即便夜色如磐,星光也在看不見的高處閃耀著;即便億萬人沉陷於黯淡的歲月,一個單獨的人,只要他是真正單獨的,也可以像螢火蟲跳舞一般顧自生存下去。
歷史是敷衍的、滑稽的和懷恨在心的,就像被強迫表演的猴子;生活卻重而慢,如沉默之海。
其他的都是細節、結果、表象,都不重要。
就像小裁縫對夏沖不重要一樣。他在陽台上的念頭因她而起,她卻是這念頭中最早被刪除掉的。與她共度一生的想法一閃即逝。夏沖上了大學之後,小裁縫打過兩次電話到宿捨門房,還去過他的宿捨一次,穿著短裙,只遮住了一半大腿,室友們免不得猥瑣地羅皂一番。夏沖想告訴她,別再找他了,可是說不出口。他對她不曾有過溫情。不,他根本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她看透了他的心思,冷笑著說:“其實你不想讓我來找你吧?”九月下旬,雨也漸漸冷了。小裁縫不再來了。
夏沖不曾意識到,他睡著了。那天,他醒著,與小裁縫待在陽台上,靈魂卻從那一刻起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