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中,夏沖每隔三個月左右回一次圓石城。趕上國慶節一類的客流高峰期,火車車廂擠得雞籠一般,除此之外,坐火車是令人愉快的。如果坐在窗邊,窗外的光影便落在你身上一明一暗地交替。這時候,一種糅合了歉疚的惆悵便會湧上心頭。一連幾個小時,一首歌在他心中響起:
火車快開,別讓我等待
火車快開,請你趕快
送我到遠方家鄉
愛人的身旁
就算她已經不願回來
那時的火車是綠皮火車。多是內燃機車,也有少量的蒸汽機車。內燃機車開動時會發出巨大的聲音,吼叫著,燃燒著,內部爆炸著。蒸汽機車的架勢則要大得多,一旦汽笛響起便聲震四方,噴吐出對於一個人造物來講份量驚人的蒸汽,狀如一小片雲彩,久久懸在站台上方。
蒸汽機車來到小站,先是遠遠地鳴笛,然後減速,慢慢滑動,又一聲短促的汽笛,像樂隊奏出一聲華麗的小號;然後它快停了,快停了,克制著慣性,終於停下了,發出最後的撒氣聲,像一位年邁的、脾氣不好的、懷有惡意的將軍,在一個文縐縐的場合坐下,公然地放了一個屁。
夜裡,一串燈光,火車像一條在側腹的鱗片間隱隱閃現火光的龍,掠過寒冷、木然而貧困的鄉野。這一切都消失了。二十年後,鐵路線上跑著的已經是子彈頭高速列車,它是白色的、安靜的,即使是白天,也像眼鏡蛇一般亮著雪亮的頭燈。上人下工的標誌也不見了,代之以隸書「和諧號」。
離開家鄉的惆悵也消失了。不要說六百里,便是六千里,也不過如同出門去了一趟便利店一般。除了那些貧窮的進城務工的年輕人,再也不會有什麼人在回鄉之時,耳畔縈繞著《火車快開》,或者別的什麼歌聲了。人們繼續做踏上旅途之前在做的事,回復電子郵件,或者翻開一本雜誌,心無旁騖。當一個人半躺在寬體噴氣式飛機上,通過高保真耳機聽著《那麼我將遠走他鄉》,也不再有什麼切身體會。作為羈旅愁緒的客體的異鄉不復存在了,相應地,家鄉的含義也變得模糊。「遠方家鄉愛人的身旁」更是消失無痕。過去樣式的羅曼史,無疾而終了。
這過去,耳聞目睹的一切,消亡了的、可以標記他的存在的一切,僅僅留在了夏沖的記憶裡。那時,當火車駛過田野,他凝望著窗外的池塘、山丘和村莊。他用地理的距離丈量著今日與往日的距離。他感到那平凡的風景也是人生的禮物。在鐵道邊,不時閃過一座座碉堡和地堡。那是日本軍隊、國民黨軍和解放軍爭奪鐵路線的遺跡,太堅固了,歷經幾十年也未能拆除。
不過是一九四零年代的水泥而已—破碎機吐出的石頭大便—卻比人們的記憶牢固得多。
長途汽車則是破舊、骯髒的。與在小公共上一樣,乘客們照例是熱茶、瓜子,只是路途遙遠,剛上車時精力四溢,不久便昏昏欲睡。更增添了耍撲克牌的騙子。車頂上載貨,跟電影裡的非洲鄉村大巴相仿。有一次車頂裝載了幾十隻豬仔,用網兜罩住。它們待在烈日炙烤的車頂上,想必滋味難熬。走了兩個小時之後,豬仔們果然崩潰了,屎尿從車窗玻璃上像暴雨一樣淋下來。餘下的路程走了多久,它們便吱吱叫著排泄了多久。黃色的一天,該讓梵高畫下來。
我再也沒有得到去看陳垚的機會。高三,所有人都進入了癲狂的複習狀態,唯獨我和小團體裡的一個傢伙無所事事,每天醒來便在宿舍樓前發呆。直到開飯時間,才慢吞吞移動到食堂去,算是找到了一點兒生活內容。校方巴不得我們不進教室,免得影響別人。我們便整日懶洋洋地盤踞在宿舍門口,禪定一般。可笑的是,我總是想:這是一生中最後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就好像自由過似的。
跟那個女孩我談了一次,中心思想一句話:不打擾你了。「不能跟我一起學習嗎?」她問。我問:「幹嘛呢?」她說:「我們可以考到同一所大學裡去啊。」我咧嘴笑了笑,問:「對外經貿大學?」
她一時無語,也知道這個目標對我來說太過滑稽。我們之間的故事到此結束。她埋頭苦讀去了。
她如願以償考上了對外經貿大學。從此我再沒見到過她。很多年後,我們都在北京,從無聯繫。只有一次,D縣的高中同學組織聚會,我在同學錄上查到她的電話,打過去,問她想不想參加。
「我不想去。」她說。我說我也不想去。「等一下,」她說,「稍等。」電話裡傳來一陣碎紙機工作的沙沙聲,大約三十秒之後,沙沙聲停下來,
她在電話裡笑了,「那你打電話來幹嘛?」
你很難解釋,你只是偶然想給一個有著共同記憶的人打個電話,那會顯得你??沒有事情可做。
在禪定中,我開始設想自己將來的日子。大學考不上,就只能去當工人了。工廠招工是按片區的,思齊路的待業青年只有兩個去向,要麼是重型機械廠,要麼是硅酸鹽廠。重型機械廠不是那麼好進的,我家在那兒又沒什麼關係,還是去硅酸鹽廠的可能性更大。去硅酸鹽廠的話,沒準兒要干裝卸工,背水泥袋子,幹上幾年,肩膀上就磨出一層老繭。我會娶個老婆,她會跟我吵架,就像我媽媽跟我爸爸吵架一樣。她總是挑我心情不錯的時候跟我吵,因為她不開心,所以看不得我開心。她發脾氣,哭,摔東西,過年的時候,因為我喝醉了,打撲克還輸了錢,她就把我的啤酒統統摔碎。
沒準兒我會揍她一頓,要是不揍她,她就會沒完沒了。揍完之後,我很解氣,又很煩悶。她就收拾東西,跑回娘家哭訴,她的哥哥就揚言要打我。也許真的打了我一頓。至少我的丈母娘,會打上門來,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最終我要當著所有親戚的面向我老婆道歉,寫一份保證書,按上手印,保證再也不揍她。這類事情總是要發生的。反正會有那麼一大圈親戚跟我捆在一起,就像一群豪豬擠在一起彼此刺得鮮血淋漓一般,互相折磨,從中得到無上的樂趣。然後我一個沒忍住,跟這女的生了個孩子,這孩子就像我一樣,跟這世上的一切都鬧彆扭。這算是生活嗎?也許算不上。可它沒準兒就是我的生活。
我看見自己四十歲了,患了塵肺病,不知道在哪裡喝了半斤白酒,從臉頰到胸膛都紅通通的,坐在澡堂子裡的瓷磚檯子上,「哈哈」地喘著氣,並不胖,可是渾身的肉都鬆弛下來了,像裸皮狗。
這一切可真他媽的有趣,我想。
可是夏沖居然考上了大學。如何解釋這件事呢?難道他在那個夏天被幸運天使吻過?這個吻竟然確有其事。高考之前兩個月,一個幾乎被夏沖忘記了的人,喬雅,戴著一副抵禦旅途風沙的墨鏡,突然出現在了D縣。在失去高考資格二十四年後,在初次炫耀兒子多麼聰明十七年後,喬雅四十一歲了,預感到了兒子的悲劇命運,意識到自己只有一個選擇:死馬當活馬醫。
她在一家招待所裡住下,跟夏沖談心,軟硬兼施,使出各種伎倆,試圖讓他振作起來。她推心置腹:「媽媽理解考大學對你來說是個折磨,可它也是個機會,媽媽當年失去了考大學的資格,這一生過得多麼遺憾啊。」她動之以情,潸然淚下,「你爸爸做生意虧本的時候,他去南方上貨,你在這兒唸書,夏冰寄宿,家裡只有我一個人,你知道媽媽心情多壞啊?因為家裡沒錢,為了省錢,我一點菜都不吃,光用醬油拌飯吃。我就想,這輩子怎麼活得這麼失敗啊。年輕時對人生有那麼多的憧憬,可如今,怎麼就到了這一步?你說媽媽為什麼要活下去?已經不是為了我自己了。不就是為了你和夏冰嗎?如果你體諒媽媽的話,就為了媽媽再努力一下吧。」她激勵他:「人生就那麼關鍵幾步,你也是個男子漢,怎麼就不能走好這一步?」她威脅他:「你別想著逃避。如果這次考不上,明年你必須復讀,如果不復讀,你就是想讓我死。」她又給他減壓:「只要這最後兩個月你努力了,考不上,媽媽也不怪你。至少你努力過了。」
夏沖心情沉重,如在審判台上,感到萬分愧對母親,可是一想到癲狂般的複習,就感到既做不來,又為時已晚。他狠下心來,並不正面回應喬雅,只是催她回家。喬雅終於心灰意冷,竟然笑了,說,好吧。她不再跟他談心,說在縣城裡轉轉,明天就回去。夏沖心情糟糕透頂,覺得自己傷害了媽媽。到了晚上,他又去看喬雅,問媽媽去哪兒了,喬雅答他,這個牌樓,那個佛塔,等等。頓了頓,她說:「下午我租了一個房子,這兩個月我就住在這兒,陪你複習。」
夏沖目瞪口呆,看著媽媽的如來佛面對孫猴子一般的表情,恍然明白上當了,大發雷霆。母子倆激烈地爭吵了一番,最終喬雅失敗了,哭了,淚水淹沒了皺紋,說,好吧,我也死心了,就這樣吧。
當夜他們便退掉了房子,賠償了房東的損失。次日,喬雅坐長途汽車回家,在公共汽車站,汽車就要開動了,夏沖才艱難地說:「媽媽,對不起。」喬雅笑中帶淚地說:「不用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也許是媽媽。」說罷,用手指撩起他垂在額頭的頭髮,在他腦門上印上了一吻。
這就是那個幸運天使的吻。夏沖又震驚,又難過,又感到某種異樣的甜蜜。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呢?他不知道。他只是意識到,她還是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