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41章 歷史的猴子不說抱歉 (1)
    轉年春天一到,我就常常獨自去另一處山裡。D縣的這座山在當地算是旅遊勝地,其實平平無奇,不到一個小時便可登上主峰,風景無非是例行公事般的松樹、石刻、小小的廟宇和流泉飛瀑。夏季有周邊城市的旅遊者前來,爬山,照相,買個枴杖,買個葫蘆,到一個叫滴水寺的地方拜拜觀音。山下偶爾開來學校的大巴車,小學生們戴著遮陽帽,追著小紅旗上山下山,是些完全不計較風景的小傢伙,性情開心的磕破了膝蓋仍舊開心,不開心的無論如何也不開心。當地人用驢子把汽水、麻花、冰棍運上山,賣三倍的價錢。驢子負重太多,蹄子在石板台階上直打滑。你看得出來,打滑的時候它們非常害怕。等到山間寂靜下來,鈴聲清脆響起,驢子就下山了。暮色中,它們急著回家,一路小跑,蹄子下火星四濺。主人們這時也拿它們沒奈何,反正誰都知道,驢子的脾氣是很沖的。秋天一到,山裡就沒人了。春天更沒什麼人。

    天氣不夠暖和,樹脂的氣味還聞不到。山澗仍是乾涸的。風時大時小。偶爾有山雞撲飛而起。我在山頂上坐兩個小時,什麼都不做。過去的日子如泥沼一般,讓人輾轉、恐懼、痛苦,現在的日子卻只是像沙漠一般存在著,一成不變,無邊無際,令人無話可說。因此我只是平靜地看著這空山。松枝漫山遍野,似乎從這世界被創造以來便像節拍器一般永無休止地擺動著。

    這時候,我又會想起戚敏說過的話,那是關於她為什麼拚命做數學題,「因為沒有事情可做」。

    是啊,沒有事情可做。生命鬆了發條,你沒什麼事情可做。對我來說,除了爬爬山。就這樣,在空無一人的季節裡山間發生過什麼,我瞭如指掌。

    雨水如何從松塔上滴落,布谷鳥如何顧自鳴唱著,打碗花如何綻開了粉白色的花朵,天光熹微之中,被雇來修繕耶律楚材讀書堂的農民如何用腿盤住房椽,用錘子砸著榫頭,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如何震顫著空氣,我知道得像石頭一樣多。那時候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躲開人群,迴避人生,你只是懷著對自己的困惑那麼做。

    盧暮橋失蹤了。五月初我還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只有一首詩,龍飛鳳舞地寫了四頁稿紙,如今我只記得前兩句:

    修正案以1911票對1840票被否決,

    修正案以1989票對1949票被否決。

    歷史就像一隻煮花生的高壓鍋,尖叫著,炸掉了。盧暮橋這只花生打著旋兒,消失在空氣中。

    初秋時候,我當時的女朋友請假回家去了,我並不清楚原因。第二天,她的同桌說,她是回家收麥子去了。「你不去幫她呀?你也不心疼人家,

    收麥子可累了。」這女孩開玩笑地說。我倒當了真,找了幾個小團體的朋友,一同找去這個女孩家幫忙。麥子我們都沒收過,我更是連麥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哪裡能幫什麼忙,只是找個借口去看新鮮罷了。我們騎了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去她家。在路上,我平生第一次見到了麥田。她家的樣子讓我大吃一驚。那是山腳下的一座小土屋,我們到的時候,屋子開著門,濃煙噴湧而出,像發生了火災。原來他們已經收完了麥子,正在做午飯,煙囪堵了,煙只好從門裡出來。看見我,那女孩的眼睛欣喜地亮了一下,表情卻有些僵硬,似乎為自家的貧窮感到難堪。忽然間,從濃煙中鑽出一個女人,揉著眼睛,連聲咳嗽,是那女孩的母親。那女孩自然不會介紹我是她的男朋友,只說是同學。

    我們什麼忙都沒幫上,反倒在她家吃了頓飯。吃的什麼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那是平生吃過的最難吃的一餐。菜是燉土豆塊一類,飯是待客的大米飯。按理說任何食物,一個人總可以努力吃下去,很多年以後,我在西藏吃過一寸半厚的犛牛肥肉,肥肉呈蜂窩狀,牙齒一咬,油脂立刻噴薄而出,那也為了禮貌全部吞下,可是在她家那一餐,我拚命努力,也只是如其鄉間俗語「雞叼米」一般,根本沒吃什麼。也許是充滿煙炙氣息又家徒四壁的屋子讓人心情變得格外悒鬱所致。她母親熱情地挽留我們住下。幾個同伴暗示我不要答應。她家的炕上甚至沒有蓆子,只是一鋪黃泥。我也覺得不能住下。跟這裡相比,學校宿舍簡直像個安樂窩。

    「要下雨了。下雨的話,你們過不了河。」那女孩擔心地對我們說。可是我們還是離開了。

    風已經很涼了,空氣中充滿了暴雨的預感。路上,黑色的積雨雲下,麥田憤怒地翻湧著,閃爍著灰藍色的鋒芒。旋即,一股異樣清涼的風吹過皮膚,樹葉驚聲喧嘩,又靜默了兩秒鐘—意味深長的空白與停頓—沉重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條條雨線鋒芒畢露,恰如杜牧寫過的雲門寺外急雨,「羽林槍」一般打痛了皮膚。風從西北吹來,烏雲如章魚般在天上攀爬,暴雨正在跨州越縣,向朝鮮方向馳去。我們趕在河水暴漲之前過了河,剛到對岸,立刻聽到一陣低吼聲,原來滾滾河水正從上游傾瀉而下。不過下午兩點鐘,天色卻暗得厲害,雨水劈面襲來,自行車搖擺得如同浪中小舟。眼睛幾乎睜不開,看不清方向,只認得兩排行道樹之間就是路。忽然間,無處不閃光,無處不耀眼,萬千條雨水雪亮,感覺倒像是正在穿過一盞水晶吊燈。原來是閃電。樹木、道路、屋舍,一齊變戲法般現出身影,好似無力支撐,搖搖欲墜。黑暗旋即重新罩住四野。雷聲恐怖地、預謀般地、有節律地響起,像深水炸彈在身邊一個接一個爆炸。雨水灌進鼻子、嘴巴。我的體溫在降低,打著寒噤,麻木的感覺從手指、腳趾開始,蔓延到了整個四肢。

    這暴雨與諾亞的大洪水時代的唯一不同之處,便是給了我一條可供自行車通行的生路。好吧,謝謝。我會很有禮貌地對你說,謝謝。可是你要讓我騎去哪裡呢?你讓我在這既沒有希望,又沒有安慰,甚至不是家鄉的地方做什麼呢?我僅僅是因為憤怒而顫抖了起來。我對安排了我的命運的什麼神靈恨之入骨。我對讓我的那個女朋友非得住在冒煙的小土屋裡不可的什麼旨意恨之入骨。片刻之後,一切都寂靜下來了。一種奇異的寂靜,消除了風雨聲,浮蕩在我的耳畔。幾個同伴在最初時候還彼此呼喊,提醒哪裡有坑,哪裡有坎,怎奈風急雨驟,漸漸地自顧不暇,悶頭騎車,拉開了距離,一會兒工夫,都消失在身前身後的不可知的空間裡了。雷電也停了,天色昏黑,一味急急地下雨。雨水固執地、沉默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下個不停。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兩個部分,上方是雨水,下面是白茫茫的煙霧。正是在這個時候,某種特別的事物顯出了形影,那就是與我結伴已久的事物:我自己。

    可以說,在這個除了秋天的暴雨一無所有、一無所見的世界裡,顧自騎行著,讓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看到了自己—渺小而含混的存在,在一個絕對孤獨的、沒有他者的世界裡。

    幹嘛要這麼活下去呢?為什麼不死掉呢?我開始想。反正這世界上沒有別人,不會有人知道。

    就這樣,我豁然開朗,悲傷又輕鬆,就像世界上最後一個人一樣,不再擔心自己的死會讓什麼人難過。我停下來,把自行車扔在路邊,走下路基,下定決心,要跳進公路下的排水溝淹死自己。

    十分鐘後,我還是爬上路基,找到自行車,騎回學校去。我只是沒辦法忍受排水溝裡枯枝敗葉的腐爛的氣味。異樣的是,當我重新騎在自行車上穿過大雨,卻獲得了一種新生般的解脫之感。

    回到學校時已經是傍晚了,我體力透支,晚飯也沒吃,擦乾身體便躺在上鋪上,瞪著天花板。窗外,雨兀自下個不停。經過這四個小時,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性格中增添了某種近乎剛強的元素,說是冷酷也不為過。頭腦如洗過一般清醒,認識到生死並不是特別重要,各種不切實際的期望也可以一遭忘記。從今以後,我對任何人都不會再有任何要求。別人如何對我,便是如何對我,我也決不失望。即便是去往世界盡頭,看海日朝暉,滄江西照,也可以獨自一人,不需要也不願意讓任何人陪伴。現在想來,從害怕孤獨到甘於孤獨的轉變,正是在那個下午完成的。腦中並無明確的意識,但是「寧願如此」的態度已經生根。

    對於一個從排水溝中生還的傢伙來說,獲得這種態度並不太難,不管他是十七歲,還是七十歲。

    我開始適應這個新的夏沖,這個陌生人。幾天之後,晚上,熄燈之前,新的夏沖在宿舍水房裡碰見了蔣可,他說:「你站住。」蔣可站住了。新的夏沖嘴裡叼著牙刷,說:「你在我課桌抽屜裡看見的那盒煙,我抽了三個月才抽完。」蔣可問:「怎麼了?」夏沖說:「就是跟你說一下—我不怎麼抽煙。」「說這個幹嘛?」

    蔣可沒明白:看上去很不喜歡平白無故受到打擾。「不干你媽的嘛,」新的夏沖說,「就是告訴你一下,你是個精神病。聽明白沒有?聽明白了滾。」蔣可神情甚是屈辱,默默地走開了。新的夏沖感覺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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