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39章 那麼我將遠走他鄉 (1)
    夏明遠和喬雅要送夏衝去D縣,他堅決拒絕,他們也無法,就只送他到火車站,灑淚而別。第一次獨自旅行,竟是如此景況,夏沖不免心中悲歎。其時雖然幼稚,他卻有一個明確無比的想法,便是從今以後,跟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一切重新來過。他想起了四歲時離開姥姥家去自己家的情形—是「去」,而不是「回」—抱住刺槐樹痛哭一場。如今坐在火車上,也想痛哭一場,只覺得人生這東西,實在讓人委屈,不得舒展,不得自由,想做好孩子,做不下去,想做壞孩子,也做不成,所求無多,卻不能稱心如意。可是再無刺槐樹可以抱著痛哭。火車上的人向他打探去向,又問他去做什麼,都大感興趣,議論紛紛。對他們來說,去六百里之遙的一個挨近內蒙古的縣城讀高中,是相當令人詫異的舉動。他又何嘗不這麼認為。

    火車到達一個叫溝幫子的地方,便折向北京而去。夏沖在這裡下車,轉乘公共汽車去D縣。所謂公共汽車站其實是一個空場,四周圍著一圈兒賣灌湯包和燒雞的平房店舖,原來都是此地名產。燒雞的濃香,混合著汽油味兒,在炎熱的空氣中翻滾著。公共汽車的班次很少,能坐的其實是破舊的私營中巴,也就是「小公共」,司機高喊著「馬上走,馬上走」,把乘客騙上車,不擠下最後一人卻決不開車。最後,人們被擠成了七扭八歪的形狀,像鐵皮罐頭裡的核桃,小公共才搖搖晃晃地上路了。乘客們富有經驗地應對著擁擠的狀況,自如得與素來活在這車上無異,用保溫杯喝著滾燙的茉莉花茶,抽煙,嘁嘁喳喳地嗑瓜子,聊天,熟識的中年男女還隔著好多人高聲開著下流玩笑,滿車廂的異鄉口音,時而爆發出一陣大笑。夏沖幸好有個座位,窩在一角,顧自看著窗外。每次被別的車超過,司機就惡狠狠地罵一句:「******!」而每當超過一輛車,便得意而輕蔑地罵一句:「******。」

    在回憶中,這番景象如水中倒影一般彎曲了,伴隨著卡塔拉尼的詠歎調《那麼我將遠走他鄉》。小公共一路向西北開去,窗外土色漸變,最初覆蓋著青郁的農田,玉米、高粱,越走顏色越淡,最後就只有一些低矮的農作物,露出片片乾燥的黃土。房子的樣式在兩邊也迥然不同,先是常見的北方農舍,歇山式,上覆青瓦,稍後則全是平頂,略有弧度的屋頂上是拌了鹽的黃泥。

    這邊雨水少得多,已經接近蒙古高原。隨著景物變化,夏沖的心也漸漸變硬。過去的事情必須拋諸腦後。不顧怎麼說,此行的目的在於痛改前非。絕望也好,傷心也罷,只能接受現實。這麼一想,酸楚竟然消失了,好似千里流徙的囚徒終於認了命一般。心中的某種東西倏忽寂滅了。過去的歡喜哀愁,瞬間的美夢,少女脖頸間的溫柔香氣,已經永遠消失了。只管行路去也。

    不同城市的學校之間是不能轉學的,夏沖其實是自費讀書。待遇跟當地學生一樣,只是沒有學籍。由爸爸的那個舊同事領著,夏衝到了D縣第一高中。當地廟小佛多,這位金叔叔雖然只是縣武裝部的部長,算不得實權人物,卻長袖善舞,極有勢力,校長一類的傢伙見他幾乎點頭哈腰。

    一到學校,強烈的陌生感頓時襲上心頭。真是一所寒磣的學校。中午吃飯,食堂裡只有桌子,沒有凳子,十個人一桌,站著分吃一大鋁盆的高粱米稀飯。飯相當黏稠,熱得嚇人,咕嘟咕嘟冒著灰色的氣泡。菜則是一盆茄子燉土豆,看上去沒有煮熟,嘗了嘗,果然只是勉強能吃而已。罷了,在飲食上看,他竟然到了孫大炮的地界了。夏沖吃了一碗飯,難以下嚥,麩皮堅硬地劃著嗓子,可見別人都在吃第二碗,他也添了飯,努力吃。從今以後,務必規規矩矩。

    作為新同學,夏沖如當年的程小松一樣,站在門口,給大家鞠了一躬。所幸並沒有人因此打他一頓。他就算這學校的學生了。次日下午,有份參加了在這學校乃至這座縣城的第一次大型集體活動,公判大會。

    在一個廣場上,公判大會宣判了三十七個人,大多數是家庭糾紛殺人。被害人以老婆和丈母娘為主。高音喇叭一聲令下,兇犯便立即被押赴刑場槍決。夏沖不由得咋舌:果然民風強悍。晚飯時間,仍舊是一張大桌子,十個人,碩大的鋁盆,高粱米稀飯,仍舊熱得冒泡兒,仍舊有堅硬到幾乎鋒利的麩皮。這一次他勉強吃了一點兒,便放棄了,「從今以後務必規規矩矩」,就別包括這個了吧。他寧願餓著。夜裡餓醒了,他躺在宿舍裡,鼻孔裡滿是稻草床墊的乾燥的氣味,耳邊充斥幾乎帶有異鄉口音的鼾聲。

    窗外月光如水。在D縣的生活便如此開始。他寫了封家信,只能算作紙條,冷淡的寥寥數語:

    爸爸媽媽:昨天到了學校,一切都好,請別掛念。問夏冰好。我會努力學習。致禮夏沖

    週日在縣城裡轉轉,方明白火車上的乘客們為何對他來此地上學大驚小怪。縣城很小,大致上由四條街組成:政府南街、政府北街、政府東街和政府西街。一個小時便已遊遍。灰突突的水泥建築,土黃色的平房民居,與遼代的寺廟、佛塔和明代的牌樓混雜在一起,倒是染上了些許古意。百貨大樓有一家,賣菜的露天市場有兩個,商業街也有一條,招待所倒有好幾個。至於飯店,賣灌湯包的很多,能開宴席的卻只有一家,叫「花城大飯店」,跟「花城」沒關係,跟「大」也不沾邊兒,十多張桌子,鋪著時髦的塑料檯布,是縣裡各個部門公務請客的地方。學校附近只有一家飯店,名字乾脆就叫「小吃部」,只賣燒賣和羊湯,再有幾樣涼拌菜。

    早在改革開放之初,四處一度生機勃勃,此時又陷入相對的沉寂。此地尤其一派凋敝景象。

    此後兩年中,公判大會帶來的印象一直縈繞在夏沖腦際。民風強悍,不是假的。街頭鬥毆並不多見,殺人事件出現的頻率卻高得嚇人。夏沖閒來在縣圖書館讀讀縣志,現代部分第一頁就講到,共產黨委任的第一任地方官,在此地上任的第一天便被躲在蓬柴窠中的土匪一槍擊中犧牲。這是夏沖唯一一次見到「蓬柴窠」這個詞。與這裡相比,圓石城的鬥毆不值一提。暴力在這裡簡直構成一種公共想像,一種神秘意識。換言之,給你一種印象,別處的人們只是易怒而已,這裡的人卻輕生死。跟陌生人盡量不要爭吵,做事要留有餘地,否則後果難料。

    學校裡有十一個城市孩子,其中九個男孩,來自錦州、鞍山等地,如夏沖一樣沒有學籍自費讀書。他們玩在一起,構成一個小團體。他們帶來了發膠、蘿蔔褲、各種不同的口音和足球。

    最初這個學校沒有關於足球的任何規定,因為這種運動向來只是傳說,等小團體開始踢球之後,風氣蔚為大觀,經常操場上五十個人踢一個球,甚是瘋狂。球一到面前,夏沖立刻踢出,不敢多留一秒,唯恐被不知從哪個方位衝過來的傢伙踢斷脛骨。學校領導見狀,立刻下了全天候禁令。大家只好到校外另覓場地,最終選了一塊山間平地,每週末去踢一場,每場持續四個小時,累死方休。說是平地,離踢球所需的平坦程度差得太遠,也將就著踢。新球員們熱情巨大,不惜體力地拼搶,伴隨著嘴裡「啊啊啊」的吶喊,長距離衝刺,可是帶球的孩子稍一變向,哪怕只是簡單地扣球,這個吶喊的聲音也會被結結實實地騙過,耿直地撞上山體。總之相當有野生的趣味。正是在那兒,夏沖發現,原來從上坡向下進攻,還真有巨大的優勢。

    週末他常去縣圖書館。想不到這縣城裡的圖書館裡有很多新出版的畫冊。無論是塞尚、莫迪格利亞尼、畢加索,還是安格爾、普桑、戈雅,任何年代與畫派的作品,都令他深為敬畏。他最喜歡的是塞尚。有時他也借回《羅亭》一類的小說,帶去教室,同學們用他們的鄉音嘖嘖讚歎。不過,這只是北極熊見到菠蘿的那種驚歎罷了—北極熊恐怕還是覺得鱈魚和海豹等等家鄉口味更好。這種興趣,與數學啊、語文啊、政治啊、英語啊,總之與高考所需要的科目全然無關,如此耗費精力,在他們看來,恐怕是放任自流、不能自控、沒有出息的表現。

    這裡升學率高,只是「學風優良」之故,教育水準令人不敢恭維。也就是說,學生們笨拙地、拚命地學習,直到吐血為止。夏沖不喜歡這一切。不過在十六歲到十八歲,置身於一些在命運中真正背水一戰的農家子弟中間,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能吸收到四周的樸實、頑強的空氣。

    小團體的成員們像兩隻玻片中的水一般被擠壓在一起。夏沖與他們一起玩,享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友情,也因為身在其中而強化針對當地孩子的優越感。若說真正的朋友,卻沒有一個。只有一個男孩,蔣可,差一點兒成了他的朋友。

    蔣可與夏沖同班,是來自城市的孩子中唯一一個不加入小團體和不踢球的,也是家鄉最遠的一個,來自天津。據說他的父母都是南開大學或者天津大學的教授,他從小被鎖在屋子裡,導致自閉,故此在天津的學校裡待不下去,流落至此。這傢伙從不與任何人交流。每天見到蔣可默默無言地坐在座位上,上身就像女孩在馬桶上撒尿時一般筆直,夏沖不免想到自己免開尊口的日子,因此格外注意此人。

    冬天的一個晚上,蔣可的座位空著,夏沖坐了過去。課桌左上角端正地放著一張光潔的白紙,掀開它,夏沖意外地發現下面還藏著一張紙,用藍色楷書寫著一首大約四十行的詩,具體寫些什麼記不得了,只記得裡面有很多植物。是那種比較傳統、不太現代的詩,讓夏沖想起雪萊什麼的。他又隨手拿起筆記本,翻了幾頁,裡面是手繪的地圖,細緻、漂亮,看了幾頁,夏沖恍然明白,這是蔣可的征服世界計劃。有美術字標題註明:「中華第二共和國未來史」。在第一頁,蔣可發動了閃電戰,佔領了蒙古共和國,第二頁,便聲勢浩大地進攻蘇聯,幾頁之後,西伯利亞地區盡在掌握之中,蔣可已經按捺不下,兵分兩路,分頭進攻歐洲和阿拉斯加。到了最後一頁,除了非洲的某些地方被特許作為半獨立的友邦存在之外,小小寰球盡歸中華第二共和國矣。地形地貌、進軍方向、戰役地點、防禦鏈條,均用標準地圖符號一絲不苟地予以標注。夏沖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淡淡的悲哀。這就是蔣可的電影。軍隊侵入阿拉斯加之時,夏沖猜,蔣可的眼前一定出現了皚皚白雪中熊熊燃燒的油井,耳邊縈繞著蒼茫的音樂。

    那張覆蓋在詩句上面的白紙,尤其令夏沖感到自己瞭解了蔣可這個人。如果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詩,又何必寫好擺在桌面上?這張紙欲蓋彌彰,無非是此人既想被人瞭解,又要保持矜持罷了。這個混蛋倒是可以成為朋友,他想。這個人,不管怎麼說,跟他自己何其相似乃爾。

    他開始約蔣可一起出去玩玩,去圖書館看書,或者隨便逛逛,等等。

    很快,蔣可便與他聊個不停。夏沖覺察到事情有點兒滑稽:這種關係恰如當初他與張然,只不過他自己的角色掉換了一下而已。蔣可對這友誼頗為珍視,甚至有點兒感激,無話不談,漸漸地以夏沖的興趣為興趣,對印象派繪畫推崇備至。可是這友誼僅僅持續了兩周左右就戛然而止了,再約蔣可出去玩,他一味搖頭拒絕。夏沖不明就裡,追問了幾次,蔣可也不說為什麼,後來終於說,這是因為有一天他在夏沖的課桌抽屜裡發現了一包煙。「我只是??不太能接受一個學生抽煙。」蔣可盯著地面,說。言罷,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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