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38章 再見了 (2)
    上午第二節課後,樸成燦站在教室門口,喊:「夏沖,去教導主任辦公室。」夏沖問怎麼回事,樸成燦說,袁大頭,這逼!原來袁大頭不知道發了什麼瘋,正在教導主任辦公室裡逼他處分夏沖呢。

    教導主任辦公室裡,袁大頭披頭散髮,涕泗橫流,幾個女老師正在安慰她。她們一見夏沖,立刻指責一通,什麼「玩魔術玩到課堂上來了」啊、「品質惡劣」啊,等等。袁大頭一言不發,也不看夏沖,只是捂著心口。過了一會兒,夏沖才聽明白,她氣得胃疼。一個女老師幫袁大頭拍背,倒好像她得了肺癆。教導主任坐在另一張辦公桌後,慢悠悠地從一個牛皮紙包裡捏出茶葉,放在白搪瓷缸子裡,打開暖水瓶的蓋子倒水,有條不紊。熱水澆在茶葉上,吱吱作響。那個給袁大頭拍背的女老師抬起頭來責問夏沖:「你在家也是這麼對你媽?」此人面若冰霜,眼中噙著淚珠,顯然被袁大頭的痛苦深深打動。夏沖無恥地樂了:「她又不是我媽。」

    女老師們頓時爆發出一陣怒斥的聲浪。袁大頭叫喊起來,手舞足蹈,像羊奶酪爆發出無數的氣孔。夏沖充耳不聞,心中暗笑,如果袁大頭不是什麼官的老婆,你們至於這麼阿諛她?什麼老師,嘍囉!至於你,袁大頭,嚷嚷什麼呀?倒像被強姦了似的—他正是這麼想的。他臉上浮現著盧捨那大佛一般的神秘微笑,饒有興味地盯著袁大頭上下翻飛的嘴唇,飛速顫抖的小舌。

    教導主任早就看袁大頭不順眼,笑瞇瞇地聽著她聲淚俱下的發言,愈聽愈過癮,幸災樂禍,心裡解氣,可並不準備對夏沖網開一面。他端起茶杯,猛啜了幾口滾燙的茶水,吐出茶梗,拿起沾了粉筆灰的藍格子手帕擦擦汗,用茶杯蓋指著夏沖說:「讓你寫的檢討書寫沒寫呢?」

    夏衝回答說還沒寫。教導主任不悅地說:「怎麼還沒寫?」夏沖說,您沒說今天要。教導主任哭笑不得:「我沒說今天要,你就不能今天交?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的話,我看恨不得馬上奮筆疾書。你還是沒認識到自己的問題。」給袁大頭拍背的女老師插話說:「你還想什麼時候交?明年這時候交,黃花菜都涼了!」又向教導主任陳明:這種人,不可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夏沖頻頻點頭,表示贊同她的意見。另一個女老師相當震驚地說,這個孩子的態度怎麼這樣?

    教導主任點點頭,說:「袁老師你什麼意見?」

    袁大頭氣息微弱地說:「這個學生啊,跟別的學生不一樣,從來都是這個態度,也說不上他的表情啊,還是舉止啊,還是別的什麼地方啊,哪兒有點兒特殊,反正讓你覺得那麼傲慢??他的成績好?排不上號。有才華?比他有才華的多的是。他憑什麼?我想不明白。他的行為是什麼性質?是頂撞我?戲耍我?我看都不是。他是挑釁整個學校!」說到此處,語調陡然轉為激昂,「我什麼樣的學生沒見過?調皮的搗蛋的,打架的鬥毆的,都沒他這麼壞。別的壞學生,搗蛋是搗蛋,還有可愛的一面—熱誠,重感情!」語調又轉為感動,「畢業之後多少年,見了老師,

    跟我最親熱的就是這些壞小子!比好學生見了我還親熱!沒一個像他這樣,完全是瞧不起老師。」氣息再度微弱,聲調也變回悲情,「我當老師當了二十年,最可恨的一個,就是—他!」說著,袁大頭扭過身去,右胳膊在椅背上一搭,頭一沉,臉埋在臂彎裡,左胳膊在身後不勝苦楚地揚起—有點兒像回馬槍,又有點兒像蘇秦背劍,又有點兒像八女投江,又有點兒像京戲裡的旦角掩面哭泣著,即將挪著小碎步,衝著與手指相反的方向離開她的心上人,又有點兒像果農噴農藥,還有點兒像烤鵪鶉—食指尖尖,悲情地指著夏沖。

    夏沖差一點兒就被打動了。他不得不在心裡承認,「挑釁」云云,本是栽贓,卻出人意料地符合事實。挑釁整個學校,簡直像畢達哥拉斯定理一樣正確,倘若由盧暮橋來評價便是,嗯,說得好。

    教導主任打著哈哈,說:「快上課了,各位老師先回去吧。」語調心滿意足,又對夏沖疾言厲色地說,「你,就留在這兒反思!什麼時候想清楚了,現場寫檢討,檢討過關了,再討論下一步。往後,往後!」他在辦公室裡挑選出一個最卑賤的位置,「衛生角!」夏沖站到了笤帚簸箕中間。

    女老師們氣咻咻地走了。夏沖站在衛生角里,聽見上課鈴聲響了。十分鐘後,他感到了腿部血管的壓力,半小時後,腿麻了,傷口隱隱作痛。下課鈴響了,然後他又聽見了上課鈴。教導主任翻著報紙,不時從報紙上方瞄夏沖一眼,監督他有沒有偷懶靠牆。夏沖筆直地站著。有的教室裡在講代數,正弦定理和餘弦定理。有的教室裡老師在拍打黑板。盥洗室裡,水龍頭在滴水。窗外有哪個班級在上體育課。好像是女生在測驗六十米,體育老師不斷報出女孩的名字,每兩個人一組,片刻之後,又報出兩個成績。這時一架飛機掠過學校上空,聲浪吞沒了一切。轟鳴聲消逝之後,夏沖聽見窗外喊:「鄒佳佳、戚敏!」十秒鐘後,「各就各位,預備—跑!」鞋子在沙地上的摩擦聲傳上樓來。教導主任把報紙一折,扔到辦公桌上,看著夏沖。

    「戚敏你認識吧?」他問。

    夏沖不理他。教導主任輕蔑一笑,搖搖頭,拿起報紙接著看。牆壁上的掛鐘滴滴答答響著,很快就要到午休時間了。夏沖已經站了一個半小時。教導主任兀自把報紙折來折去,仔仔細細地讀著報紙中縫的每一個字。這時夏沖離開了他的位置。他穿過狹小的辦公室,逕直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夏日的微風吹在他的淚水斑斑的臉上。他的視線是模糊的,找不到戚敏在哪裡,只看到樓下人影憧憧,晃動在一個美好的、健康的、多多少少更為自由的世界裡。

    「再見了!」他高喊,與其說是向戚敏,毋寧說是向生活訣別。

    教導主任驚恐又惱怒,問他這是什麼毛病。「我退學了。」夏沖說著,不待教導主任作出反應就離開了。下課鈴聲恰在這時響起來,一間間教室的門打開,人流湧出。夏沖躲進了盥洗室,用力洗臉,又花了一點兒時間平復心緒。十分鐘後,他水淋淋地離開盥洗室,走回教室。

    還沒進教室,他就看見老闞等人正在抽打蹲在講台上的程程。程程發現了夏沖,對他咧嘴一笑。夏沖離開了。路過語文組辦公室的時候,他一腳踢開了門。耳邊光噹一聲巨響,他繼續走了幾步,語文組辦公室裡跑出一個女老師,驚訝地盯著夏沖,夏沖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她。她喊起來:「你怎麼回事?」夏沖衝她大喊:「文科(一)班的教室裡打人呢!」這時

    候孫大炮也出來了,站定在門口,瞪著夏沖,似乎想說什麼,又一言不發。走出了校門,夏沖頓覺悲欣交集。充滿期待而不無傷感地,他自由了。那原本似乎不可掙脫的生活,剎那間崩塌了,居然只激起了幾縷微塵。自由了。一旦離開學校,便知道通往往日的門已經永久關閉。夏衝跑起來。

    沿著街道,他一路跑下去,以伏爾加轎車三擋的速度遠去。上一次這麼奔跑是什麼時候?十歲。在馬伯雄用牙刷杵了他的頭而爸爸支持馬伯雄之後,他跑掉了,發誓永不回來,在工業建築的陰影下,他的肺裡有一股逆火的味道。再上一次呢?也許不到兩歲。在腳丫子、冒黑煙、癩皮狗和吹牛逼前飛馳而過。

    這天深夜,夏沖爬上了馬遠哲家的樓。他要做什麼呢?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心裡懷著化解不開的恨意。令他痛苦的一切,令他父母痛苦的一切,在他的感覺中,都與馬遠哲有關。至少跟馬遠哲他們有關。正是馬遠哲他們主宰著這個世界。那麼,他要殺掉馬遠哲?也許。他敢嗎?恐怕又不敢。無論如何,他爬上了這棟樓。這棟樓舉架很高,向上伸手,只能在窗台上搭個手指肚,不過這也夠了。意外的是,屋子裡沒有馬遠哲。夏沖趴在窗口,藉著朦朧月光,看見臥室裡並排擺著一大一小兩張床,一張床上睡著馬伯雄,另一張睡著馬遠哲的小女兒,祖孫倆的身體在毯子下以同樣的弧度彎曲著,就像一對孿生嬰兒。某種難過的心緒,讓夏沖放棄了行動。

    離開這棟樓之後,他穿過一個露天市場,驚訝地發現還有好多人在街頭。這天晚上有足球賽,球迷們正在狂歡的尾聲。人們散去,自行車鈴聲忽起忽落,消失在雨聲中。夏沖走了一個小時,也不知道自己經過了哪裡。他的肩膀上始終背著書包,那把小鋼斧在書包裡散發著一股濕潤的金屬味兒。任何人只消看上一眼,都會立刻判斷出,它唯一的功能就是當作凶器。

    後來,在運河橋上,他把斧子扔向黑暗中的河水。「撲通」一聲,在雨水聲中聽來沉悶而遙遠。他在屋簷下避了一會兒雨。他的衣服全濕了,渾身冰冷,哆嗦成一團,腦袋沉重得厲害。他靠在牆根兒,在雨聲中睡著了。

    破曉時分,喬雅看見兒子走進屋來的樣子,嚇壞了。他喝了一大杯熱水,一言不發地坐在客廳裡,渾身濕漉漉的。她和丈夫一起問他怎麼回事,夜裡跑到哪裡去了。他一概不予回答,直到最後才開口,說,他要轉學去他們說過的那所學校。他們很快就同意了。

    去D縣之前,夏沖有一周的時間無所事事。有一天,張然把他的課本送來了,當時夏沖沒在家。他正在四處閒逛,又一次去了小澤征爾故居。在醫院裡他溜躂了一圈,院子很小,樓房內部也頗為逼仄。樓房與電線桿之間扯著一條烏黑的電話線,停著一溜兒燕子,叫聲就像擠玻璃豆子。這時他聽到了世上最動人的樂曲。唱片燒熱了,他的雄心和他的傷心融化在了一起。

    從這一年的春天到初秋,世界一刻不停地忙碌著。沈從文去世了。南沙群島發生了中越赤瓜礁海戰。蘇聯從阿富汗撤軍。在台灣,國民黨的政策重點從「****復國」變成了「偏安等待」。兩伊戰爭結束了。漢城奧運會就要在蠶室體育中心開幕了。

    對於夏衝來說,這一切都遙遠而無意義。對他來說,真切發生了的事情只有一件:再見了。

    熱電廠的巨型煙囪噴吐著雪白的水蒸氣。離家前最後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夏沖剛出院子,就看見戚敏正等在門口,背對著他。他跨上自行車,聽見身後的急急的聲音:「你去哪兒呀?」他置之不理,用力騎起自行車來,甩掉了她。片刻之後,在一輛公共汽車上,他又看到了戚敏。她不斷地指著前面,他明白,她是讓他在下一站等她。陽光仿如洪流傾瀉,他的心卻像冬日有霧的早晨。自行車顛得厲害。他拐了一個彎兒,去了她不可能找到的地方。她在車窗裡哭著,短髮一綹綹地打濕了。對於少女時代的戚敏,這就是他見過的最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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