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37章 再見了 (1)
    夏明遠和喬雅疲憊不堪。原來,不僅回程的臥鋪票買不到,連硬座票都賣光了,他們從廣州一直站到了武漢才補上座位。不過這疲乏中又透著喜氣洋洋。次日清早夏明遠又出門落實店舖,催辦執照,能找熟人的找熟人,該花的錢決不吝惜,不出幾日,一切都辦妥了。從這天起,他每天跑一趟火車站貨運處,問貨到了沒到。為了以後聯繫生意方便,家裡裝了一部電話,花了四千塊錢。每天晚上,夏明遠都打開全部的燈,說是吉利、招財。屋子跟水晶宮相仿,夏沖和夏冰也覺得心裡亮堂。一天中午,夏冰還做了一道涼拌杏仁芹菜,以示體恤父母辛苦。她問:「多大的變形金剛?比我那個大?」她有一個兩塊錢的變形金剛,腿向後一折,胳膊往兩邊一靠,趴下,就算變形。夏明遠笑瞇瞇地說:「比你那個大一百倍。五合一的大力神,批發價九十塊,零售一百八!」夏冰目瞪口呆。夏明遠說:「你問問你媽媽,上這個貨,難不難?」喬雅心有餘悸地說:「就跟買東西不要錢似的,多虧你爸猛衝猛打。越貴的越緊俏。」

    貨到這天,一家人都去了店裡。玩具盒子堆滿庫房。按照包裝盒上的組合流程圖,夏明遠每個品種都試一遍,試一樣,讚歎一樣。他擦擦汗,叫夏衝去買汽水。夏沖買了四瓶冰鎮的白糖汽水回來,卻見父母呆若木雞,表情古怪。夏冰哭喪著臉,說:「哥,你看看這大力神呀。」

    在她手裡,五合一的大力神已經斷了腦袋。喬雅又拿起一隻工程虎,稍一使勁兒,鏟子斷了。她表情震驚地問:「怎麼跟當時試的不一樣呢?」夏明遠強自鎮定:「一樣啊。」拿過妻子手裡的工程虎,信心十足地擰了兩下,胳膊掉了。喬雅說:「這是什麼材料?」夏冰把大力神遞給夏沖,夏沖一捏攪拌筒,碎了。喬雅憤怒地說:「怎麼會這樣?我們親眼看他們裝的箱啊!」夏明遠飛起一腳,踢飛了一隻包裝盒,踱了幾步,說:「以次充好,眼皮底下做戲,掉包了。」

    清點了一下,次品有三分之一。再算賬,好貨賣光的話尚可保本,只是要賠上差旅費用。這天晚上,家裡照常燈火通明,可是希望和歡樂已經穿過窗子飄散了。窗外的歡聲笑語尤其令人難以忍受。

    一切又回到了父母去廣東之前。夏明遠的店舖開張了,喬雅又上班了,可是新鮮的感覺絲毫不見。喬雅再次對夏冰的好吃懶做感到憤慨,也依舊對夏沖的前途憂心忡忡。一天晚上,夏沖又是深夜才回家,喬雅問他幹什麼去了,他說沒幹什麼,喬雅譏諷地說:「沒幹什麼是幹什麼?跟女朋友約會去了吧?」在旁邊,夏冰先是莫名驚詫,後是樂不可支:「他有女朋友了?」夏沖反問:「什麼女朋友?」喬雅說:「你還問我?不好好學習,倒學會早戀了。」夏沖說:「沒有的事。」喬雅說:「兒子,你的聰明勁兒都用在騙你媽媽上了。你沒有女朋友,戚敏是誰?」

    夏沖幾乎懷疑自己幻聽。「誰跟你說的?」他問。喬雅笑著說:「你說還能是誰?你也倒霉,把女孩帶到家裡來,被別人看見就看見了,偏偏讓你親愛的小嬸逮個正著。你真給我長臉。」

    夏衝來不及仇恨邊翠玲,無名怒火熊熊燃燒,全部針對喬雅。在激烈的爭吵中,他口不擇言,告訴喬雅少管他。她則舊事重提,指責夏沖幾乎被學校開除,尤其提到了學校要開除他的理由之一是「思想複雜」。夏沖冷笑著說,早戀就是思想複雜?如果談戀愛就算思想複雜的話,喬雅生兒育女又算什麼?這種蠻橫無理的話立刻激怒了喬雅,她便將他在學校的惡劣表現和盤托出。原來,學校指責夏沖「思想複雜」並不是因為早戀,而是因為他傳抄過色情小說。

    想了半晌,夏沖才想起《巴比倫公主》,頓時面紅耳赤,深感恥辱。他既感到自己無辜,又意識到自己何其下流、骯髒。這世上有一些事情極不光彩,他偏偏做了其中的一種。他別無選擇,只能對母親大吼大叫一番,試圖用憤怒掩飾羞慚,然後衝進自己的屋子,插上了門上的插銷。

    過了一會兒,他又悄悄拉開了插銷。這樣一來,如果喬雅想心平氣和地跟他談點什麼的話,她就可以意外地闖進屋子裡來了。可是喬雅並沒有來敲門。就連夏冰,也沒有試圖進去安慰他。

    他窩在床上,做了一夜的吵架的夢。次日去見戚敏,禍不單行,與她也吵了一架。為了什麼呢?他很快就不記得了。為了某件小事,然後又牽扯出一件別的小事,等等。他好像全無來由地感到頭昏腦脹和傷心。與家人吵架和與戚敏吵架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與父母爭執,他只是憤怒,感到被束縛,想掙脫出去;可是與戚敏爭吵,他卻感到自己正在打碎什麼珍貴的東西。

    戚敏說:「你幹嘛要跟我吵?就算你有理,就不能讓著女孩一點兒嗎?再說你又沒理!」夏沖悲哀地說:「是你無理取鬧。」戚敏想不到他說出這種難聽的話來,頓了頓,才忍氣吞聲地說:「你成熟一點兒行不行?」夏沖陡然怒氣沖沖起來,反問:「什麼叫成熟?我最討厭你們的什麼成熟!」他甩下她就走,戚敏追上來,拉住他,說:「別走行嗎?」他不言不語。戚敏又說:「不是說好了不吵架了嗎?」他還是不說話。她又說:「我也沒什麼事情惹你呀,你怎麼說變臉就變臉?」他扭臉看著別處。有好長一會兒,他們都不說話。空氣滯重,阻隔著他們。夏沖情緒惡劣,呼吸不暢。戚敏終於說:

    「什麼叫『你們的成熟』?哪裡出來個『你們』?好像我跟誰一起,跟你對立似的。」他還是沉默不語。戚敏又說:「我和你,才是一起的。」停了停,她又體恤地問,「你到底怎麼了?」夏沖自暴自棄地說:「我覺得什麼都沒意思。」戚敏說:「跟我在一起也沒意思是嗎?」夏沖說:「我也不知道。」戚敏猝不及防,說:「你不知道?」夏沖仍舊說:「不知道。」這次輪到戚敏不說話了。沉默又一次降臨。良久,戚敏下了決心似的說:

    「你要真想走的話,就走吧。」夏沖便轉身離去。戚敏在他背後說:你以為你每次不理我,

    「夏沖,我都會去找你,是不是?我不會再去找你了。」他仍不回答,繼續向前走,走了一小段路,忍不住回頭,可是戚敏已經離開了。他想叫住她,追上她,向她道歉,想拉住她的手,在這林蔭道上多待一會兒,哪怕只有片刻也好,可是他感到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只能悲從中來地看著她的背影遠去。那就像目送晚霞消失,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高二開學第一天,中午,夏沖獨自吃了一碗膠皮似的冷面,回到學校,正在樹蔭下雙腳交替運一隻不存在的球,戚敏從後面走過來,沒理他。他都有點兒不認識她了。一種可怕的新鮮感和陌生感—物換星移,往日已經遠去—潛入心中。夏沖心灰意冷。他乾脆到操場去踢球,剛踢了一會兒,就狠狠地摔了一跤,小腿上擦傷了一塊。他喘息著,心不在焉,忽然耳聽一陣鼓噪聲,原來是隊友提醒他情況危急,這時他才發現,對方的兩個前鋒正在衝過來,帶球的那個傢伙又高又壯,步姿就像猛獸,看上去準備把夏沖撕成碎片,而夏沖站在一個錯誤的位置上,給了對方好大一片空間。他閉上了眼睛,沒有做任何防守動作。對方前鋒的喘息聲在耳邊一閃而過。球進了。

    此起彼伏的埋怨聲中,夏沖一瘸一拐地離場了。他去盥洗室洗了洗傷口,回到了教室,坐在座位上,神遊物外,恍惚間已經置身於肛腸醫院的覆滿綠苔的圍牆的陰影之下了。

    下午第一節課,他惹怒了袁大頭。她一邊講課一邊盯著夏沖,終於忍無可忍:「看小說的同學把小說收起來。」他不理不睬,袁大頭乾脆點名:「夏衝!」他站起來,看著她,面無表情。袁大頭說:「你看的什麼好書?借老師看看行不行?」在她的語言系統裡,這就是要沒收的意思。夏沖說:

    「我沒看小說。」袁大頭說:「沒看小說?你手裡的書是什麼?把書給我。」夏沖走上講台,把書遞給袁大頭,她舉起來向大家展示封面:「都看清楚沒有?《蒂博一家》!夏衝啊夏沖,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你敢不承認?」夏沖像個陰謀家似的咧嘴一笑,幾乎是從袁大頭手裡搶下了書,把內瓤嘩啦啦地翻了一遍:「這是高中英語第三冊。」

    「行,行,你行!」袁大頭好像第一次認識夏沖似的,咬牙切齒,頻頻點頭,「你給我出去。」

    夏沖求之不得,離開了教室。他在街上轉悠了一會兒,轉到了三三零一俱樂部,坐在禮堂門口的台階上乘涼。售票處旁邊有個老太太,頭髮花白,佝僂著,穿著灰撲撲的跨欄背心,在賣瓜子,生意極是清淡,木然地用一隻小酒盅翻攪著她的瓜子。夏沖被她悲苦的面容吸引住了,幾乎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滿懷同情,好似目睹困厄的至親。對真正的至親,父親母親,他卻毫無感情。這天早上,他聽到他們在廚房裡談論著生意上的困難,不僅不關心,相反用被子摀住了耳朵。如今,他卻同情甚至默默地愛著一個陌生的老太太?他自己都覺得難以理解。關於他的一切都是那麼矛盾又混亂,仿若一道謎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答案。回到學校時,兩節課已經過去了,活該他倒霉,教導主任正站在二樓的走廊裡跟一個學生會幹部說著什麼,一看見他就說:「你站住,知道自己是在留校察看期間不?」不待他回應,教導主任又說,學校已經對他網開一面,可他不知悔改,居然在英語課上戲耍老師。那個學生會幹部,一個眼冒精光的小胖子,這時也用目光譴責夏沖。教導主任最後說:「第一,下節英語課上,你要向袁老師道歉;第二,你寫份檢討書,交到我辦公室來,檢討不深刻不能過關。去吧。」

    放學時,夏沖在學校門口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戚敏出來。她去哪兒了呢?他想去問問那個門牙有縫的女孩,可是躊躇之間,門牙有縫的女孩已經騎上自行車消失在暮色之中。他回家了,吃罷了晚飯,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刻就睡著了。這就是高二開學第一天的情形。

    翌日早自習他遲到了十分鐘,被幾個黑著面孔的紀律值周生在名簽上打了兩個叉。走進教室時,他還回想著他們打官腔的樣子暗暗發笑,完全沒想到,這就是自己在這學校的最後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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