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沖以兩個文科班總第四十一名的成績結束了高一學年。戚敏說,拿到這種成績嘛,跟用一個錘子砸了砸舌頭然後吃木瓜差不多—滋味麻木,就像沒吃一樣。她排在理科班總第二十名以內,考慮到總人數超過三百,是好舌頭吃木瓜般的成績了。嚴竺的更好,理科班總第七名,是前十名裡唯一的女生。至於張然,倒好似砸了舌頭,沒有木瓜吃,排名還在夏沖之下。
夏明遠對夏沖大為滿意,一來他的成績好於他的預期,二來居然沒被開除。「可見夏沖的表現還沒那麼差!」他興奮地說。喬雅沉默不語,顯然既有與丈夫同樣的慶幸感,又失望至極。
夏明遠再找正式工作絕無可能,並無他法,只能做生意。當時批發市場紅火,他便有意嘗試。家裡有些積蓄,分出一小部分留作後備,大部分拿來做買賣本錢。賣什麼呢?夏明遠做了一番潦草的市場調查,決定賣這一年最時髦的商品:變形金剛。他已經瞭解到,這東西頗為暢銷,如果去廣東番禺的工廠進貨,便可保證豐厚的利潤。喬雅頗為緊張,特
意在醫院裡請了假,要陪丈夫走這一趟。這一天,他們打點行裝,對夏沖和夏冰說,祝爸爸媽媽成功吧,就出發了。
家裡只剩下夏沖和夏冰兄妹二人。每天早上,夏冰睡眼惺忪地闖進夏沖的房間:「我餓了。」夏沖就煮一鍋胡蘿蔔絲麵條,點了香油,自信地問:「好吃吧?」夏冰挑著麵條,吸溜兩根,放下了。夏沖詫異:「不好吃?」夏冰愁苦地說:「跟吃胡蘿蔔絲蛔蟲似的。我們食堂老孫都比你做得好。」
最初夏冰還帶著一點兒舞蹈學校的派頭,喬模喬樣,舉止優雅,沒出兩天便露了餡,一大早,趿拉著拖鞋,頭也不梳,刷完牙叼個牙刷,在院子裡跟一幫小孩打撲克,輸了還耍賴。奶奶來了一次,說,這是什麼樣子?把夏冰帶走了。她也讓夏衝去她家,夏沖說,我去姥姥家吧。他也沒去姥姥家。
家裡沒人,他逍遙自在,只惱恨戚敏每週五天讀補課班,沒有時間陪他。這天下午戚敏終於在樓下打出了一串自行車鈴聲,夏沖神魂顛倒,從窗子裡探出頭去,招手,把食指豎在唇前。戚敏四下觀察一番,悄沒聲放好自行車,像個偷情少女一般躡手躡腳地上樓來。
夏沖打定主意這天什麼都不做,只接三千個吻,不料戚敏一進屋子就說:「我們去公園吧!今天天氣可真好。天天上什麼補課班,悶死我了。快走啊,穿鞋!我可不想再在屋子裡待著了。」
他們長途跋涉,到了城市南端的南湖公園,時候已近傍晚。戚敏帶了一袋椰角,他們坐在湖邊分著吃。她把椰角塞進嘴裡,臉頰上就出現了一個尖角,自己用拳頭一打,尖角就跑到另一側去了。夏沖看得入迷,也想倣傚,卻只是打疼了自己。湖面平靜,只有幾隻肥皂盒般的鴨船攪起漣漪。
老太太們在柳蔭下金雞獨立,手擎寶劍,木然地看著夏沖一拳一拳地揍自己。
「夏沖,」戚敏說,「你總是那麼灰心喪氣,倒霉的是,我聽了你的說法,覺得我也是這麼想的。」
她繼續說下去:「剛才你說你只想做個某人?是這麼說的吧?我的想法也差不多。只是我不要做某人,我要做埃文基人。你知道埃文基人嗎?大致上,鄂溫克人在西伯利亞的親戚就叫埃文基人,在中國的埃文基人就叫鄂溫克人。我想做的是貝加爾湖邊上的埃文基人,每天捕魚啊、採野果啊、養鹿啊,不論幹什麼,都不離開湖邊。我跟別的埃文基人不大一樣,他們生火,我不生火,什麼都吃生的。逮到魚我就吃生魚,逮到青蛙就吃生青蛙,逮到夏沖呢,嗯,這個不吃,留著給我講倒霉的故事。不管幹什麼我都唱歌,一直唱到傍晚,就像現在。」
又是一個浮雲朵朵的夏日傍晚,要把面前的湖水想像成貝加爾湖卻不容易,首先是因為這個湖小得可憐,野果和鹿之類也付之闕如,其次是因為她的頭正靠在他的肩膀上導致他心猿意馬。「我是滿族人嘛,所以跟埃文基人有點兒親緣關係。」她說,「你知道嗎?貝加爾湖裡居然有海豹。有人說是湖底下有個洞,一直通到北冰洋。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反正它是個內陸湖,卻有海豹。有海鷗的湖有很多,有海豹的湖,可能只有這麼一個吧?是不是?你說神奇不神奇?」
三千個吻自然是接不成了,只接了二十七個。入夜,他又送她回家,在夜色中,他們靜悄悄地拉著手,躲避著可能遇到的熟人。在她家樓下,她說:「今天真開心。」夏沖說:「我也很開心。」她說:「嗯,你平時也像這樣開心好不好?親愛的夏沖,你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兒太不開心了。有一點兒不開心倒是可以,可是不要太不開心。嗯,親愛的,我覺得你有點兒孤僻。」
傍晚帶來的愉快陡然間消失了。夏沖的身體變得僵硬。怒氣突如其來,他感到自己應該轉身離開,永不再見她才好。她問:「你生氣了?」他們低聲爭吵起來,他心裡怪罪她說他「孤僻」,卻言不及義地推說她別處不對。突然,她拉住了他的胳膊,說:「啊,你別生氣,我是為你好,希望你高興,我喜歡你。」語調之溫柔,前所未有。「我只是希望你開心。」她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臉頰。
這天晚上,夏沖摔倒在他的床上,沒有像以往一樣立刻沉入無夢的酣眠。他既體味著純然的快樂,又感到傷心。戚敏的話令他深受震動。
「孤僻」這個詞在他心中掀起的波瀾,說是驚濤駭浪也不為過。無論如何,儘管他的孤僻差不多是人皆可見的事實,卻從沒有人對他當面點破過。這個詞畢竟頗為沉重,夏沖的感覺是,說誰孤僻,簡直就像是說誰患了與戚秀文相仿的病症,要按時吞服藥片才行—十二點的那一份大概尤其重要。可是躺在床上,他回味著戚敏口中的這個詞,卻漸漸感到它變得又輕又暖。她已經察知了他的孤僻,對他的愛卻並未減少。如此一來,他像獲得了又一次特赦,陡然安心了。這感受恐怕唯有聽到「恕你無罪」可比。他感到異樣的輕鬆、暢快。最終,他大感驚訝:她愛他。這是真的!這個夏沖,有什麼值得她愛的呢?他深知自己乏善可陳。又幸福,又辛酸,他睡著了,在夢中擔憂著這一切只是南柯一夢。
這段時間,戚敏還來過幾次夏沖家。他們親吻、聽音樂、聊天,滿心歡喜,卻又吵了兩次架。
為什麼非要吵架不可呢?夏沖不知道。可是他又知道,起因都在於自己,說無事生非也不為過。他正在通過爭吵來試驗她是不是足夠喜歡他。有幾次,她哭了,接下來夏沖也哭了。他們非常疲乏。然後他滿懷歉疚地道歉。這些爭吵、哭泣,折磨著他們,又讓他們變得更為親密。
一天下午,夏衝開玩笑似的解開了戚敏的一個襯衫扣子。出乎他的意料,她並沒有翻臉。十分鐘後,他已經在他的小床上撫摸她的****了。他的耳朵捕捉著她細微的哼吟聲,又貪婪地親吻她。她面色緋紅,任由他脫去她的襯衫。她那略帶沙啞的聲音仿若一塊銀子跳蕩在冰盤中。正是在自卑和自負之間搖擺的年紀,陡然間,所得的這一切令夏沖自信滿滿,那感覺就像啟動了一座核反應堆,被上帝鎖住了千萬年的能量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在那唇舌纏繞之間,他不僅求得溫存,更要攝取對方的魂靈。當他想把手伸進她的牛仔褲時,牛仔褲太緊,卡住了他的手。「不行,不行。」她說。這個小埃文基人,忘記了帶上她的魚叉,只好徒勞地抓住他的手腕。於是他強行伸手進去。她濕漉漉的。陡然間,她害怕了。「別這樣,」她說,「把手拿出來呀!我害怕。」他於心不忍,抽出了手。須臾,戚敏翻身趴在床上,後背微微顫抖。他在這後背上印上珍惜的一吻。床單上,一隻隻藍色的小熊開懷大笑,用花生一般圓乎乎的手指頭指著他,嘲笑著他。他在她身邊躺下,耳朵挨著她的耳朵,吃吃笑著,看著天花板。這笑聲讓她安心下來。
有時候,戚敏下午去補課班,就上午來看夏沖。他們纏綿一番—她不再說「別這樣」,但也不允許更多—中午,他們就商議著做一頓午餐。真糟糕,他們會做的全部的食物就是炒雞蛋和胡蘿蔔絲麵條。「不錯啊。」戚敏評論夏沖的胡蘿蔔絲麵條說。當然,她又建議說,還是買兩塊麵包,喝咖啡好了。夏沖笑得要死。她喜歡吃豆餡麵包,喜歡吃小豆雪糕,還隨身帶著兩塊綠豆糕,到了補課學校就沖汽水喝,以防中暑。咖啡也算豆吧?總之,菜包差不多是靠吃豆為生。吃罷了午餐,夏沖就送她去補課學校,接下來他去打檯球、踢球,或者隨處轉轉。
這天下午,懷著莫名其妙的興奮,夏沖撿起一塊石子,打在鐵路邊的棚戶區裡一戶人家曬在門口的被單上,惹得院子裡一個懶散地躺在籐椅上的姑娘粗野地咒罵起來,而他嘎嘎笑著跑掉了。
鐵道邊的空氣多麼適合跑掉。那煙炙的氣味、花粉的微粒、細小的塵埃,兇猛地湧進了他的鼻孔。奔跑帶動的風的話語,烙記在耳朵的記憶裡。他一路跑過砂石堆、吊車和鐵軌邊的叢叢青草,步子均勻而有力,好似將要永遠跑下去。一直跑到一家五金商店所在的拐角他才停下腳步。多麼驚奇,他居然如此快樂,為自己的怦怦的心跳而感到快樂,為氣喘吁吁而感到快樂,為自己跑開的鞋帶而感到快樂。幾乎是第一次,他認識到自己只有十六歲,居然如此年輕。
這些天裡,沒有人打擾他們。只有一次有人敲門,夏沖以為是夏冰回來了,等戚敏穿好裙子,他去開門,門外卻站著邊翠玲。她不說為什麼而來,像刀片似的擠進門來,見屋子裡站著一個女孩,面色緋紅,頓時打著哈哈,做出一副明白發生了什麼卻不點破的樣子,問這姑娘叫什麼,幾年級,家住哪兒,等等。戚敏也就難為情地一一作答。夏沖就向戚敏介紹,這是我小嬸。邊翠玲問完了話,又嘰嘰喳喳地問夏沖這些天怎麼吃的飯、去沒去奶奶家,等等。問完便走。夏沖關上門,狐疑說,她幹什麼來了呢?戚敏說,不是看你?夏沖說,她看我?黃鼠狼給雞拜年。對了—他陡然反應過來—是我爸我媽快要回來了吧?戚敏說,你怎麼知道?
夏沖說:「我爸不是要做生意嗎?租了一個門市房,房子是我叔叔他們分廠的,我叔叔經手。肯定是爸爸媽媽要回來了,她來送鑰匙。沒事的話,她絕對不會來。她不給我鑰匙,沒準兒,就是故意不讓我知道我爸我媽要回來了,好讓他們抓住我們!沒準兒我爸我媽都到院子門口了!」
戚敏為之咋舌:「會嗎?」夏沖說:「也許。」他幾乎猜對了。夏明遠和喬雅是第二天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