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35章 跟別的埃文基人不一樣 (1)
    這天晚上,夏沖在姥姥家吃罷了晚飯就出去打檯球,卻不知道戚敏一直在找他。檯球廳是新鮮事物之一,說是廳,其實多在室外,兼營遊戲機,化工廠附近就有一處。他心不在焉,打跳球總打呲,連輸了幾局,扔下檯球桿,去打遊戲機。所謂遊戲機就是紅白機連著一台電視,他操控著馬裡奧跳來跳去,反身踩烏龜,每踩九次就加一條命。這時,在路燈刺透了金幣般的樹葉的暗影下,出現了一個苗條的身影,正是戚敏。《超級瑪麗》的電子音效滴滴答答地響著。

    夏沖交了錢,跟她一起離開了。她問,你怎麼辦?夏沖說:

    被開除了,「有個驚人的消息要告訴你,也許我不會被開除。」戚敏被他拒人千里之外的語氣噎住,一時無語。兩人走了一小段路就起了爭執,夏衝要回家,她跟著他,他攆她走,她又不走,他便閉口不言。戚敏又一次問,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一次,夏沖忍無可忍,怒氣沖沖地說,你有別的男朋友,幹嘛來找我?

    「我有別的男朋友?誰說的?」戚敏震驚不已。夏沖說:「別問誰說的。」戚敏生氣地說:「我是有一個男朋友,而且很壞,就是你!」稍停,又問,「是張然說的?」夏沖說:「我沒說是他。」戚敏表情漸漸變化,由驚訝而苦笑,最後懊惱地說:「我真蠢,居然沒想到這個原因。」

    他們站在街邊。她又說:「是張然說的,對不對?我也有個驚人的消息要告訴你,他說的是假的。」

    夏沖不屑一顧:「他不是你表哥嗎?幹嘛說假話?陷害你?」戚敏說:「不管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你見過我有別的男朋友嗎?我交了兩個男朋友這種事,如果是真的,怎麼會不鬧得滿城風雨?可是除了張然,你還聽第二個人說過嗎?」夏沖腦中錚然一響,也覺得事情有點兒不對頭。

    戚敏說:「你跟我核對一下他說的話吧,他都說了什麼?」夏沖說,只有你有別的男朋友這一句。戚敏說:「那就不只核對他的這句話,還包括他說的別的話,他跟你說過的任何話,你告訴我,我跟你一一核對。

    他都跟你說過什麼,你一條一條說。」

    「我明白了,張然是造謠,」夏沖兀自思考著,甚是震驚,說,「他這是嫉妒?他喜歡你吧?」

    戚敏氣得雙肩發抖:「你又有結論了?你怎麼就那麼聰明?什麼事你都知道?聽了一句閒言碎語,你就信以為真,到現在,二十四天了不理我。

    現在你又有結論了?你怎麼那麼自以為是?」

    夏沖默默無語。

    「自己不辨是非,又不問我,就說什麼我們到此為止。幹嘛這麼對我?我是個鉛筆橡皮嗎?你一不高興,隨手就扔了?」戚敏抹抹眼淚,說,「我問了你幾次為什麼,你一次都不回答我。就不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你可真有自尊心—可是寧可讓女孩受委屈。這些天我真難過啊。我幹嘛喜歡你這麼個怪物?今天我來找你,你還攆我走。你知道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我先去你們班打聽你家住哪兒,然後去你家,到了你家,你爸爸說你去姥姥家了,給我你姥姥家的地址,我又去你姥姥家,你姥姥說你不在,我問你可能在哪兒,她說,唉,這小子,總捅檯球—她說你可能在這兒。現在你開心了?到了這兒,我站在你背後看你打遊戲機,都不敢叫你,怕你不理我。跟你說話,也要小心看你臉色。讓女孩低聲下氣,你就滿足了是吧?」

    他不得不暗暗承認她說得對。戚敏又說:「你說話呀。」他說,如果真的冤枉了她的話

    戚敏打斷他說:「就說說他跟你說過什麼他自己的情況吧,你一條條跟我說。這件事我必須說清楚。」

    夏沖想了想說:「他說他爸爸在他小時候就去世了。」戚敏說:「第一條就是假的,他爸爸沒去世。你繼續說。」夏沖只覺不可思議,問:「這為什麼要說假話?」戚敏說:「你繼續說。」夏沖說:「他家住在鐵道邊上的那片平房,這個是真的吧?我去過。」戚敏說:「這是真的。」夏沖說:「他有時候在火車上偷拿東西。」戚敏苦笑說:「卸貨是吧?他們那邊兒的人都卸貨,可他不敢。」夏沖說:「他說你爸爸一直照顧他和他媽媽。」戚敏說:「這是真的。」夏沖說:「他去沒去過南京?」戚敏說:「他說他去過?他沒去過。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植物園了,我爸爸帶他去的。

    「初中時他踢球踢斷過腿?」戚敏歎息一聲:「這話他對我也說過。他從來沒踢斷過腿,因為他從來不踢球。現在你明白了吧?他的話裡差不多有一半是假的。」「既然他父親沒去世,夏沖又問:他和她媽為什麼要你爸爸照顧?」戚敏說:「反正他爸爸活著。」夏沖說:「他父母離婚了?」戚敏說:「也沒有。他家的情況比較特殊,先不跟你講了。」歎息一聲,又說,「你明天見了張然,你問他,為什麼要騙你。看他什麼反應,然後你就明白了。」夏沖仍舊迷惑不已:「可他為什麼要說這麼多謊呢?也不能從中得到好處啊。」「張然就是習慣性說謊,什麼事都會說謊,」戚敏說,「無關緊要的、根本沒必要說謊的地方也會說謊。」夏沖說:「還有這樣的人?」戚敏說:「有。」他說:「好,好,張然,你等著。」

    「等什麼呢?難道你要打他一頓?」戚敏說,「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要不原諒,你應該不原諒自己不跟我說清楚。也可以怪我忘了事先提醒你。至於張然,他就是那樣的人。你知道,什麼人才是不可原諒的?郭長虹、曲楓、於軍、王昕,」她逐一報出學校裡流氓無賴一類的貨色的名字,「這樣的人才是不可原諒的,他們自私自利,壞,用別人的痛苦換取自己的快樂。曲楓你知道吧?在老師辦公室的鎖孔裡塞牙籤、抹萬能膠。誰得罪他了?一個都沒有。他就是能在下作的事情中得到樂趣。張然不是這樣的,很多做了不好的事的人都不是這樣的,他們說謊也好,騙人也好,偷東西也好,並不是因為能得到快樂,而是沒辦法,不得不這樣。」

    戚敏一說到「偷東西」,夏沖便陡然想起了陳垚,心裡頓覺灰暗,便只是點點頭。

    「你覺不覺得自己很過分?我告訴你,我已經沒那麼喜歡你了。比原來的喜歡減少了三分之一。我得去那邊那個院子取自行車。」戚敏說,「你明天能上學?怎麼又不會被開除了?」

    夜已經深了,夏沖送她到了家。在樓上,戚敏的父母不見她回家,一定心急如焚。可是在樓下,兩個孩子和好如初,難分難捨,喁喁低語,情話綿綿。戚敏表示對夏沖「原諒了一點點」,允許他抱著她,可是他要親她,她卻躲開了。「今天不行。你忘了這些天你怎麼對我的?你惹到我了。」她說。夏沖說:「那我走了。」作勢欲走。戚敏一跺腳,只恨這個人不可理喻,滿臉焦急:「你怎麼回事??」他們接了二十四天以來的第一個吻。「現在你怎麼不去打檯球啊?」戚敏說。她惱怒又熱烈地回吻著他,咻咻的鼻息響在他耳邊,鼓鼓的胸脯壓在他的胸前。

    次日早上,夏沖像個罪犯似的走進教室時,孫大炮已經等在裡面了,一見夏沖,就用平板而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宣佈說:「對夏沖的處理學校正在重新考慮,他可以先上課。」說完這句話,不顧眾人作何反應,他便離開教室,對夏沖看都不曾看一眼。嗡嗡的議論聲頓時響作一團。夏衝回到座位上,打開書本覺得不適,拿出原子筆覺得不適,胳膊肘放在書桌上也覺不適。悄悄環顧教室,看哪裡都陌生。這些傢伙會支持他嗎?不,他們也許也討厭學校,卻決不會支持他,沒準兒也嫌棄他是「害群之馬」。他只覺得如芒刺在背。眼神往姚菡的方向瞟去,見她仍如往常一般垂著頭。一股凜慄感頓時湧上心頭,回來幹嘛?這個地方已經沒法待了。

    為什麼要造戚敏的謠呢?下了課,夏沖質問張然。本以為張然要麼抵賴,要麼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胡扯一通。孰料,他只是咯咯笑著說,開,開玩笑的麼。好似這根本不是什麼問題似的。

    一連幾天,到學校來說情的家長川流不息。那個給班主任起了世上最乏味的外號的男生的家長倒是沒出現過,想必是他沒敢告訴家長。此君似乎幻想著自己解決問題,每天在校門口蹲著,像朵香菇似的,不知道是抗議,還是想向誰求情,或者別的什麼意思。沒人搭理他。幾天後不見了。

    夏明遠和喬雅聽說夏衝要被開除,大為震驚,尤其是喬雅,一遍遍地痛斥夏沖:「夏沖,你可真行!我做夢也想不到,我的兒子竟然有一天會被學校開除!」夏明遠說:「馬上就放暑假了,學校偏偏在這個時候動手,分明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故意除掉一些他們不喜歡的學生。」喬雅說:「別把你那套陰謀論往這兒用了。」兩人又合起來對夏沖發了一通脾氣,最後冷靜下來,商議出唯一的辦法還是去找孫大炮。夏沖全力阻止,喬雅問為什麼,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爸爸媽媽在當天晚上提了禮物去探望孫大炮。他們失望而歸。喬雅在沙發上坐下,絕望地對夏沖說:「看來是真要開除你了,孫老師假裝家裡沒人,根本就沒給我和你爸爸開門。」

    「學校就是想除掉他們這些壞學生,」夏明遠說,「哪有什麼依據?」

    喬雅疲憊不堪地說:「別怪學校。要怪,第一怪你兒子,他不上進,這你還看不出來嗎?學校再陰謀詭計,能開除好學生?第二怪我們,如果我有本事,如果你還是廠長,他們能開除他嗎?」

    夏明遠不吭聲了。一股失敗的氣氛陡然瀰漫客廳。如此一來,夏衝倒是意外地擊敗了爸爸。

    一周後,學校大廳裡貼出第二份公告,還召開了全校大會,正式宣佈開除十三個學生,包括香菇在內。第一份公告上的其他十九人改為較輕的處分,也就是在家長們的活動之下獲得了特赦。夏沖也在特赦之列,留校察看一年。教導主任宣讀了名單,強調校方對某些壞傢伙已經「網開一面」。武校長做了端正校風的講話,疾言厲色,「老老實實做人」之類的話說了一火車,最後勉勵大家在期末考試中考出好成績。被開除的十三人自然無緣與會。這些人接下來做了什麼,有多少個轉學去了普通中學,有多少個就此失學,夏沖並不清楚,只知道追砍校長的那位後來成就了殘奧會上的一番偉業。總而言之,「七月大清洗」相當圓滿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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