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姚菡的父親在學校裡出現,她在學校裡的日子就奠定了基調。幸好,她安靜而不惹麻煩,不至於招致排擠,大家只是自以為高人一等地當她不存在而已。
姚菡的優點不存在,缺點不存在,個性也不存在。她的學習成績也不存在—永遠不上不下,排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她很少說話,聲音不存在。好像她從不抹什麼搽臉油,因此氣味也不大存在。無論男生女生,幾乎沒有誰跟她有過稍多的交往。她的朋友也不存在。最後,甚至她的臉,也變得像不存在一般。她留著齊肩短髮,平時總是垂著頭,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
在自習課上,她總是保持這個垂頭的樣子,雙手扶著額頭位置,似乎背著單詞或冥思苦想。誰都能感覺到她有點兒怪,又都說不清怪在哪裡。她紋絲不動。姚菡把她的臉藏起來,在幹什麼?
直到她的同桌女孩被她嚇壞了,要求換座位,真相才傳揚開來:姚菡在用小手指甲劃自己的眼皮。
整整一年,每一節自習課的每一分鐘,姚菡都藏在頭髮的陰影下堅持不懈地想在眼皮上劃出折痕。她想要一對雙眼皮。那是全套整容手術還只是報紙上的談資,而雙眼皮切割手術只屬於成熟女性的年代。
聽了盧暮橋洩露的秘密之後,再見到孫大炮,我就感到,在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下隱藏著深深的罪惡。師生戀這種事,我並不覺得罪不容誅,可是把它與孫大炮聯繫在一起,我卻甚感不適。
有一天下午課間,我想去操場上走走,在樓梯口被孫大炮截住,問,你又逃學?我說不是逃學,孫大炮卻不相信,以其清高的口吻,就我作為一個學生的前途,作為一個兒子的責任,等等,慷慨陳詞了一番,我看用意只在耗掉課間時間。我看著他的嘴巴上下翻飛,想到它如何與姚菡親嘴兒,沒準兒會像我跟戚敏一樣吸吮舌尖,不由得一陣陣噁心憎惡,卻無從發作。上課鈴聲響了,孫大炮命令我回教室,我只好向教室走去,可是,就在即將走進教室的一剎那—教室裡,起立問好的一套儀式已經結束了,數學老師也指責罷了值日生黑板擦得馬馬虎虎,一張馬臉正向門口兒轉過來,即將看到我—我一貓腰,順著走廊一路狂奔,跑掉了。
盧暮橋的話讓我想起一件事情:不久之前的一天早上,我恰好在孫大炮家附近遇到過姚菡。
那是在寒假期間,我記得路邊有一簇簇積雪,落滿煤灰一類的塵埃,頂端烏黑。我恰巧路過孫大炮家那片平房,迎面碰到一個女孩,辨認了一下才確定是姚菡。事後想來,她看上去有點兒奇怪,不是因為她出現在這個地方,而是她當時的樣子有點兒異樣,是那種一個人沒什麼事要做的樣子。當時我並沒有多想。我正在躊躇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她看見了我,似乎頗為驚訝,旋即低下了頭,把她的臉重新隱藏起來,與我擦身而過。這件事的全部過程僅此而已。
當然,稍後我才知道那傳聞是真的。在一九八八年夏天,正是孫大炮本人向我確認了這一點。
孫大炮親自向我確認此事,自是奇事一樁,正是我被莫名其妙地裹挾到了「七月大清洗」之中所致。
某一屆殘奧會上,有個中國選手奪了金牌還打破了兩項世界紀錄,其人的名字姑且不提,我只說,這是個相當神奇的傢伙,當年他就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比我高一個年級。當時他沒有任何殘疾。此人的智商應該不賴,佐證之一是作為混混居然能考上重點中學,佐證之二是他從不在學校裡打架,說不欺芳鄰也好,說對好學生們有一份尊重也好,反正在學校裡一團和氣。社會上的鬥毆他倒是經常參與,在普通高中、職高和社會上有一大堆拜把子兄弟。此人自行車後座上永遠馱著一隻碩大的書包,裡面沒什麼書本,砍刀倒是常備。六月末的一天早上,不知道他的班主任抽了什麼瘋,痛罵了他一通,他忍無可忍,操起椅子對班主任就是一頓猛揍。揍完了班主任,此君意猶未盡,大概預料到開除在所難免,索性從書包裡拿出香煙,坐在講台上,相當愜意地抽了一根兒,又拿出砍刀,在須臾之間便聚攏了幾千人的校園裡追砍武校長。武校長真不含糊,在密集的人群中跑出一套假動作,球形閃電一般,一路煙塵逃出生天。
階級敵人猖狂反撲這種事,恐怕不只發生在階級敵人身上。恐懼與震怒之下,武校長當即決定嚴打。「七月大清洗」開始了。教導主任開始頻繁找人談話,瞄準哪個傢伙,就召見這個傢伙所在班級的班長、團支部書記、組織委員、各科課代表乃至好友同桌後座一類。談話內容多半是「請你說說你對某某同學的看法」,輔以暗示、誘導,並詳加筆錄。緊鑼密鼓,山雨欲來,我卻一無所知。
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樸成燦、張然等人陸續在自習課上消失半個小時,竟然是被叫去羅織我的罪名。樸成燦倒是暗示過我一句:「你,最近要好好表現。」表現什麼?我沒明白。而且已經晚了。
七月四號,這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公告貼出來了,一次性開除了三十二個學生。頓時全校轟動。公告開頭說,「以下學生的行為完全超出了中學生行為規範,實屬罕見,影響極為惡劣??給予開除學籍處理。」全部開除?連一個留校察看、記過、記大過的都沒有?一個都沒有。我擠在人群中目瞪口呆,好像看著法院門口宣傳欄上的重大案情通報,一水兒的死刑。
下面是名字、班級和處分理由。第一個自然是後來的殘奧會冠軍。我的名字在第二排第三個。
夏沖文科(一)班思想複雜、屢次無故曠課、頂撞老師,影響惡劣。
怎麼看也夠不上開除。其他人被開除的理由也大致相仿,平平無奇,並無殺人、強姦、縱火、私藏雷管炸藥和顛覆國家政權之徒。只不過,一旦加上「影響惡劣」字樣,處分便陡然顯得合法而必要。很多人僅僅因為在自行車棚裡故意推倒了一排自行車、在廁所裡畫醜怪的色情畫並寫上老師的名字一類的原因被開除。有個傢伙被開除的原因居然是在植樹節毀滅樹苗。植樹節已經過去快四個月了,這豈不是秋後算賬?另一個傢伙的罪名是「侮辱老師」,原來是給老師起外號。可是那也叫外號?
那老師姓周,猜猜此人起的外號叫什麼?老周!就這麼被開除了。
我讀了公告,木然回到教室,拿不準該立刻滾蛋還是等候更正式一些的發落。第一節課是歷史課,上課鈴聲一響,我坐在座位上,魂不守舍。正在變回好學生,這次期末考試甚至可能得高分,卻遇到此事,何其荒謬?只覺得自己像磁石一般吸住了眾人的目光。歷史老師剛鋪開教案,孫大炮走了進來,對歷史老師說:「王老師,我借用你兩分鐘時間。」歷史老師心照不宣地點點頭。孫大炮說:「夏沖,現在請你收拾東西,離開教室,你已經沒有資格坐在我們這間教室裡!」我呆若木雞,開始收拾書本,最初還平靜,漸漸地怒火攻心,把一本什麼教科書死命摔出去,砸在黑板上,在寂靜中發出巨響。歷史老師嚇了一跳,說:「幹什麼你?」
「讓他摔,讓他盡情表演,我倒要看看他能怎麼樣。」孫大炮說,「還能反了天了?人不自辱,誰人辱之?怪得了別人?在這個班,我器重過他,幫助過他,用心良苦,他怎麼樣?屢次給我上眼藥!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自取滅亡!還有什麼ど蛾子?來吧,反正是最後一回了。」
我萬萬想不到素來斯文的孫大炮居然講出這番昏話來。門外,遠近不同的地方,斥罵聲、摔門聲、腳步踢踏聲,此起彼伏,背後又襯著廣大深重的死寂。好多班級都在上演同樣的戲碼。
孫大炮又慷慨激昂地說:「錯誤,可以犯,也可以改。一個人壞,只要不影響別人,壞不到哪裡去。可是我從不理解、從不容忍害群之馬。有的人,自己不上進不說,還把班級弄得烏煙瘴氣!有的人,自己思想複雜不說,還影響別的班級的女生!對這種害群之馬,我看必須清除!」
剎那間,我意識到,要開除我的正是孫大炮本人。至少,學校在作出開除我的決定之前一定徵求了他的意見。他說出的「思想複雜」四個字,恰好出現在公告上開除我的理由當中,難道只是巧合?另外,影響別的班級的女生?
我怒吼起來:「誰烏煙瘴氣?你才烏煙瘴氣!還在這兒假裝正人君子呢?」
「你敢這麼說話?」孫大炮登時大怒。
「夏沖,就要離開學校了,何不給大家留下一個最後的好印象?」歷史老師愚蠢又通情達理地說。
「讓他說。」孫大炮說。
「不要說了,」歷史老師繼續愚蠢地說,「開除也不是世界末日,換個新學校,換個新環境,改過自新,發憤圖強,從頭再來嘛,男子漢大丈夫,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多少眼前的困難挫折,放在歷史長河中看,只不過是不起眼的浪花。關鍵是自尊自愛自強,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
「我看他是真不要臉了。」孫大炮說。
「夏沖,還請你不要影響我們上課。」歷史老師說。
我氣得迸出了眼淚:「說得好,說得好,我不要臉,我倒想找個人問問,是誰不要臉!咱們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影響別的班的女生?你影響哪個班的女生?你都幹了什麼,想讓我給你說出來嗎?」
孫大炮頓時臉色大變,啞口無言。歷史老師扶了扶他的愚蠢的眼鏡,張大了嘴巴,瞅瞅我,又瞅瞅孫大炮,似乎預感到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就要發生。可是我有把握,此人完全不明就裡。
「什麼他媽的榮,什麼他媽的辱,別跟我說那些屁話,我他媽的聽不懂!」我盡量忍住眼淚,甚至成功地輕蔑一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是害群之馬,你是什麼?別以為別人都是傻子!」
「這是幹什麼?」歷史老師說,「你真有什麼冤屈的話,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來!我為你做主。」
「閉嘴吧,王老師!」我說,「什麼光明正大,老糊塗!你睜眼看看,這爛學校還有什麼光明正大?沒一處不是卑鄙無恥!」
說罷了這番話,我就向教室門口衝去,撞翻了一張課桌,課本文具嘩啦啦灑了一地。女生一陣尖叫。電光石火之間,我瞥見姚菡低著頭,而所有的同學的眼睛都瞪得如同燈泡。我衝出教室,迎面撞上了聚集在門口的十幾個別的班的學生。戚敏也站在門口,看著我。讓她看到我的眼淚,我非常難堪。我沒辦法向她解釋,我哭不是因為軟弱、委屈或者害怕,而是這個世界是如此的醜陋乃至難以接受,如此虛偽乃至不可相信,如此沒有道理可講乃至令人憤怒。我哭,是因為歷史老師愚蠢得讓我難受。我哭還因為自己這個樣子太過醜惡。還因為姚菡的單眼皮。還因為我爸爸有一天晚上給我煮了一碗寬麵條。還因為夏冰曾經是一個快樂的女孩。我哭,還因為不理解為什麼我非得是我不可。我推開人群,衝向了樓梯。也許真的沒機會再見了,這學校,連同你,菜包。我看到戚敏的眼睛裡無數漆黑的小點像破碎的火星灑落。
當時我怒火攻心,暈頭暈腦的,不知道孫大炮是怎麼讓我停下腳步的。等我冷靜下來的時候,已經跟他坐在一條胡同裡的一棵柳樹下了。我是步行離開學校的,否則他也不可能騎著自行車,在離開學校不遠的地方就追上我。我聽到他正在說,當年他在山區裡教書,生活非常艱苦,那裡的學生在作文中描寫附近的大山說,溪流沖刷出的凹槽就像鞭子抽打出來的傷痕。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待了很多年,他說。在這樣的地方我浪費了青春歲月,一切理想都破滅了。我跟你師母關係不好,從來沒有過愛情。孫大炮哭了,痛哭流涕。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些,只是替他羞愧,替他難為情,渾身不舒服,希望他停下來。這條胡同雖然僻靜,偶爾也有人經過,詫異又漠然地看著這一幕,令我頗為惱怒。我還希望他別再說「你師母」了。可是他還是不斷地說著「你師母」。我手足無措,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他幾乎是糾纏不休。
最後他終於說,開除的事,不一定是最後的結果,我會去校領導那裡替你爭取。你如果知道老師的什麼事情,也要替老師保密,他說。至此我如夢初醒。我恍然大悟,原來傳言中他與姚菡的事情竟然是真的。我震驚得無以復加。很快,我又一次大吃一驚。我看到孫大炮的臉上涕泗橫流,每個部分都真誠地哀戚著,可是在眉毛下面,盯著我的是一雙警覺的、冷酷的、又小又圓的豬眼。這雙眼睛看上去與臉上其他部分全然無關。原來,這便是他的本來面目。
「我知道,我知道,」我半是恐慌,半是木然地回答說,「沒事。」
「這次只是敲山震虎,不是最後的結果。明天你來學校,我會對全班同學做解釋。」他說,「今天在課堂上老師說的話有些過頭,請你原諒。有些事情,你現在不理解老師,有一天會理解的。」
我離開了,拋下了孫大炮和他的自行車、他的秘密、他的眼淚、他的失落的夢想與歲月,帶走了一個永久性的印象:乞求同情一定是這世上最真誠又最虛偽的事。不年輕的男人切不可在任何人面前哭。如果你感到悲傷,要麼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要麼像個傻子一樣使勁兒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