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32章 這首歌我們還須唱到何時 (1)
    夜裡,夏明遠和喬雅煩惱地沉睡著,夏沖爬起來,到洗手間去刷牙。在鏡子裡,他看到自己面色通紅,做出各種怪相,吐著泡沫,像只打響鼻的草莓。他把牙膏泡沫塗抹在下巴上,這樣就有了一張小丑的臉。他冷淡地審視這張臉,設想它和戚敏的臉同時出現在鏡子裡,構成一張相片。自卑感突如其來:是的,他配不上她。螢光燈在頭頂嗡嗡響著,照得雪亮。他的悲哀多過了對她的懷恨在心。前幾天,他強壓著怒火告訴她,他們到此為止了,她吃驚地問為什麼,他卻一時氣結不語。難道直接告訴她,你有另一個男朋友,張然已經告訴我了?他深感受辱,無法說出這個答案。他寧願什麼都不說,於是真的沒做解釋,摔開她的手就走掉了。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刷了一次牙,然後又刷了一次,這天晚上他刷了十一次牙。牙膏在空茫的日子裡可以讓人幸福,正如非人強度的勞動能夠讓某些囚犯幸福。當他們真正輕視自己的時候。

    難以置信,他的夢幻、希望、渴念,竟然落得一個如此荒唐的下場。戚敏戲耍了她,而他的鍾情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他為自己難過。他終於認識到自己是一個毫無價值也毫無吸引力的傢伙。

    脫敏牙膏的味道像是某種塗料,沒有什麼泡沫,只會又粘又澀地糊在齒縫裡。某個牌子的中草藥牙膏是淡綠色的,加了太多的薄荷,清涼得過分,最後都辣了。另一個牌子是深綠色的,不知名的成分讓人嘗到一股貨真價實的藥罐子味道。中華牙膏有股汽水味兒,讓你設想只要把它化開,就能夠得到一瓶淺白色的絲絲冒汽的飲料。有種兒童牙膏,草莓香精的氣味格外柔和,膏體又綿滑,讓人想吞下肚去。夏沖確實吃掉了一截兒。有的牙膏是細膩的,有的是粗糙的,有的存放過久幾乎凝固了,而有的卻像稀泥一樣,只要倒過來就可以一滴一滴淌下來。

    所有這些牙膏,都慢慢地、一絲不苟地被夏沖刷成了白瓷水池中攤開的白色稀釋物。有水的時候,它們是柔和的,像是偽裝的牛奶;乾涸的時候,它們結成微粒,閃著亮光,像是刻印章時磨掉的石泥。一隻蜈蚣從牆縫上摔了下來,揮舞著多得數不過來的白色的腿,帶走了水果、草藥、汽水和別的什麼氣味,但是帶不走夏沖的氣味。

    當然沒有他的味道,他早就過分乾淨了。兩個星期裡,他刷掉了六支自己偷偷花錢買來的牙膏。每天早上,他默默地刷了一遍又一遍,放學回來,又立刻刷上十分鐘,睡前還要再刷很久。他也不再外出,每天晚上坐在寫字檯前,擰亮初中時視為夥伴的蛇皮管檯燈,不是擺擺樣子,而是真正地用功學習。他滿懷憤怒,又超乎尋常地忍耐著。既然與戚敏的短暫的故事是愚蠢的,是一個錯誤,他便改弦更張:父母希望他怎樣他就怎樣,要求他如何他便如何。

    戚敏幾次試圖在路邊叫住他,他都不管不顧地走開了。這一天,當他想走進教室的時候,她竟然當著很多人的面堵住了門口。「到底為什麼?」她面若冰霜。他笑著說,沒有什麼為什麼。他笑得像個無賴。圍觀的眾人目瞪口呆。戚敏被打敗了,走了。他已經不是前段時間那個夏沖了。他改變了所有的事情。他聽課,複習,交作業,不再逃課。他玩世不恭,心平氣和。

    沒有人看出這其實是一種自我懲罰。懲罰自己上課,懲罰自己學習《新概念英語》,等等。至於刷牙,是整個做法中的一個理由不太充分卻非常重要的部分。一個對自己表演的部分。

    他好像置身事外,注視著自己。他看到的是另一個夏沖,一個好男孩,正在做著各種應該做的事情。他感到,這個看似陌生的男孩是幸福的。如果自己也像「他」一樣,那麼自己必定也是幸福的。在鏡子前,他觀察著「他」嘴巴裡的牙膏泡沫,用舌頭來回攪拌然後吐出來,看見了一張幸福白癡的臉。他決定,為了父母活著,為自己表演。順便讓自己的痛苦達到一個程度。

    他仍舊偶爾逃課,這天,他逃課去買磁帶。音像店的售貨窗口前擠了好幾十個顧客,響著震耳欲聾的吉他聲。他的左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向左回頭,沒人,向右一看,原來是盧暮橋,嚴竺的那個導致她沒考上四中的中蘇混血兒男朋友。盧暮橋指著夏沖,笑瞇瞇地說:「逃課!」不待夏衝回答,他已經頗為自然地伸出手來,夏沖摸不著頭腦,只好像個大人似的跟他握握手。

    盧暮橋問:「買什麼磁帶?」夏沖把他手裡的磁帶亮給他看。「齊秦,不錯,」盧暮橋說,「裡面有首歌可以聽聽,《大約在冬季》。」夏沖心說,新鮮了!盧暮橋又說:「不過總的來說,齊秦很一般,華語樂壇就沒什麼好聽的。」夏沖問:「你買什麼?」盧暮橋說:「打口帶。」又衝窗口裡面喊,「老闆,油兔!」裡面答:「十塊錢!」夏沖吃了一驚,問:「這麼貴?」盧暮橋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對夏沖強調說:「油兔!」交了錢,磁帶遞出來,封面是一個黑白的小女孩的臉,右側兩個紅字:U2。盧暮橋把磁帶塞進牛仔褲後袋,躊躇滿志地問:「我們幹嘛去?」

    夏沖莫名其妙—誰說了想跟你幹嘛去呀?盧暮橋自顧自地說,對了,去伯爵西餐廳坐會兒。這城市最早和最有名的西餐廳,除了紅房子,就是伯爵西餐廳了。其實不倫不類,門臉很小,一股冒牌貨的做作氣息。餐廳內的裝潢也未見得豪華,服務員穿得像馬戲團裡的什麼角色,態度倒是像伯爵本人。

    夏沖以為只是喝杯咖啡,不料盧暮橋在火車座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隨手翻翻菜單,一口氣報出蔬菜沙拉、紅菜湯、烙蝸牛等等一長串菜名,服務員頓時變簡慢為恭敬,又問盧暮橋,這個菜要什麼醬,那個菜要幾分熟,等等,夏沖全憑盧暮橋定奪。須臾,喬模喬樣的菜式擺了一桌。夏沖覺得新鮮,羨慕盧暮橋瀟灑。此人的一張在百分之八十的程度上是中國人的面孔上點綴著灰色的眼睛、栗色的眉毛和頭髮,出現在這個年代的土不土洋不洋的西餐廳裡,倒是恰如其分。夏沖又覺得納悶,下午三點鐘吃這麼一大堆東西?

    盧暮橋審視著夏沖的表情,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我看得出來,你不喜歡我。還沒有人見第一面就喜歡我呢,這麼跟你說吧,就連我媽第一次見我都不喜歡我。可是我這個人,其實還不錯。」

    夏沖問:「嚴竺也是第一次見面也不喜歡你?」

    「這個問題好!」盧暮橋說,又喝了一口啤酒,「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嚴竺嗎?因為這世上大約只有她一個人第一次見我就喜歡我,哈哈哈哈哈。不過今天是我們朋友之間談話,不談姑娘。」

    夏沖聽他說得鄭重,便問:「有什麼事嗎?」

    「沒事!扯淡唄。哈哈哈。」盧暮橋朗聲大笑,狀甚豪邁。

    夏沖還是不明就裡。盧暮橋頓了頓,終於頗為誠摯地說:

    「你經常逃課,這個我聽嚴竺說過。我跟你不一樣,我很少逃課。我是好學生嘛,你知道,四中。」他咧咧嘴,好似苦不堪言,「就算在四中,我也算得上名列前茅了。但是!很少逃課不代表從來不逃。我平均每年逃兩回,過過癮。因為成績好,那幫教書匠也不管我。今天就是我逃課的日子,正好走到這兒,遇到你了。我剛才一看見你,就想,今天運氣好,遇到一個有意思的人,不用自己無聊地轉來轉去了。我從小就被父母訓練成了標準的好學生,好得太過分了,就有了一個好學生才有的缺點。你猜是什麼?沒有朋友。你看我,性格外向,按理說,交朋友什麼的根本不成問題,可是,好學生都沒朋友。一旦逃課出來,我根本不知道去找誰玩好。就是這麼回事。你吃火腿。」

    盧暮橋把火腿煎蛋推到夏沖面前。過了好幾年,夏沖才知道這東西是早餐。這時他倒對盧暮橋感興趣起來了。好學生沒有朋友,固然是舉世皆然般的事實,可是如此坦率承認卻是少見。

    「為什麼沒有朋友?」夏沖問。

    「一個原因是沒有時間交朋友,總要學習啊。另外一個原因是小時候被朋友騙了,有心理陰影。說來話長—我爸爸是在莫斯科留學的時候認識了我媽,兩個人結了婚,回到中國,都在大學教書,我媽媽雖然不是什麼科學家,但是教俄語總是沒問題。因為她是蘇聯人嘛,過去那些年裡要麼特別受尊敬,要麼懷疑是蘇聯特務受批鬥什麼的,變化無常。這種變化無常,我也趕上了一個尾巴。我小時候,要麼特別受人喜愛,要麼受人歧視,總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院子裡的孩子總是叫我小毛子,不是把蘇聯人叫作老毛子嘛,我就是小毛子。我只有一個朋友,是我們大學家屬區裡的一個女孩,叫張愛華,她爸在土木工程系,她比我大兩歲,小時候總帶我玩。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上三年級。一上學,大家又喊我小毛子小毛子,還把我包圍起來,有的薅我頭髮,有的捂著嘴笑,好像我尿了褲子似的,還有的說要打我什麼的。別的小孩都害怕上課,喜歡下課,我相反,上課時我至少安心,一下課,我就害怕,不敢到操場上去,連教室門都不敢出。張愛華對我說,你把頭髮染黑就好了,就帶我進了女廁所。」

    「把你強姦了?」

    「那倒沒有—雖說我也下流,可是你這人也太下流了。」盧暮橋搖搖頭說,「她沒強姦我,只是給我的頭髮上抹上了墨水,描紅的那種圓瓶子的松枝墨水你知道吧?黏糊糊臭烘烘的,給我抹了滿腦袋。我還挺感激的,洋洋得意地從女廁所裡出來了,走到操場上,心裡想,這回我跟你們都一樣了!結果,張愛華在我背後大喊一聲,『小毛子化妝了!』我回頭一看,她笑得像個瘋子。這回小孩們也不包圍我了,離我遠遠的,就像我得了什麼瘟疫,個個笑得要死。過了半小時,我一出汗,墨水就淌下來,弄得臉上脖子上衣服上一道道黑。你說悲慘不悲慘?」

    「確實悲慘。」夏沖承認說。「就是這麼被出賣的。長大之後,就對交朋友有點兒陰影。你猜我上次逃課幹什麼來著?」盧暮橋問。「幹什麼?」「猜不到?」「猜不到。」夏沖也喝起啤酒來。「吃火鍋。」盧暮橋說,「北市場那兒不是回民聚居區嗎?有好幾家火鍋店,我就挑了一家進去吃,服務員說,你一個人沒法吃。我說,一般幾個人吃?服務員說,至少四個人。我說,四個人怎麼吃我就怎麼吃。結果,我一個人,守著一個大銅爐子,挨時間,慢慢吃,吃了四個人的菜,肚子都鼓出來了。可是吃完了,看看飯店裡的鐘,才下午四點,外面冰天雪地的,我在爐子邊兒上倒暖和,一邊瞅著窗外,一邊挨時間,一邊怕服務員攆我。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寂寞。」

    「你可以去圖書館看書,或者去電影院看電影。」夏沖建議說。「好辦法。」盧暮橋言不由衷地說,跟夏沖碰杯,「可是你沒有這種感覺嗎,逃學的時候特別餓,特別想吃東西?本來已經吃飽了,可是還想吃?」「要是我有這種感覺的話,我就破產了。」「也對,你逃學太多了。」

    「你這不叫逃學,」夏沖喝下啤酒,說,「你這叫過年。別人一年過一回年,你一年過兩回。」

    「哎,對!」盧暮橋歎服說,「果然聰明,一語中的!我這算什麼逃學?」倒好似為自己逃學逃得不夠專業而感到抱歉,「我這屬於跟自己撒嬌。這個詞對不對?撒嬌?你知不知道有個詩歌流派,就叫撒嬌派?有兩個代表人物,一個叫京不特,一個叫默默,這倆傻逼挺有意思的。可惜,我將來要做生物學博士,否則就去寫詩了。對了,問你一個問題,你將來想做什麼?」

    「反正不想做什麼他媽的生物學博士,也不想寫他媽的什麼詩。」「那想做什麼?」

    夏沖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說:「我只想做個某人。」「什麼叫做個某人?」「就是跟誰都不混在一起,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不記掛什麼人也沒有任何人會記掛的某人。再來一杯。」「再來兩杯啤酒!」盧暮橋沖服務員喊,又轉頭對著夏沖,大感興趣,

    「做個隱士?」「連隱士都算不上。」「這話說得好。夠灰心喪氣的,可是這麼不合群,真夠牛逼的。」盧暮橋一邊讚賞,一邊仰著臉琢磨,「『我只想做個某人』,嗯,說得好!你知不知道,我小時候以為這世界上誰最有名?」夏沖不知道。

    「佚名。」盧暮橋說,「小時候我看歌本,裡頭有一半的歌名下面都寫著『詞曲:佚名』,我就想,這個佚名是誰啊?寫了這麼多歌,太厲害了。你這個『某人』,也相當於佚名了,看似謙虛,其實狂妄。」

    夏沖搖搖頭,啜著啤酒。立志做生物學博士這種人的脾性,猜也能猜出個八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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