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讓整場演出都變得滑稽可笑了。報幕員一出場,下面就哄堂大笑,男報幕員像話劇演員一樣堂音渾厚,語速比正常人類慢好幾十拍,說:「請同學們遵—守—秩—序!」下面的反應卻像聽了最好笑的笑話。就連《血染的風采》都不受尊重了,當幕布拉開,舞台上出現了一個男孩假裝殘疾坐在椅子上和一個女孩假裝推著輪椅,底下居然發出了毫無道德感的笑聲。
演出結束之後,夏沖被留下打掃衛生。地面要清掃,灑水。踩上了鞋印的椅子要擦。舞台上方,紮成了傳說中的木棉花模樣的拉花的花結,又紅又飽滿,像一窩一窩的流星,如今也要扯下。一九八八年的青年節,閃爍著未來感的光澤,來了又去了,想不到竟然如此淒涼收場。打掃完衛生天已經黑了。夏沖在盥洗室洗了手和臉,走出俱樂部後門,看見戚敏正靠在路邊的一棵楊樹上,低著頭,狀甚沮喪。她尋求紓解,見了夏沖立刻問:「唱得太丟臉了,是不是?」
「哪裡,」夏沖指鹿為馬地說,「挺好的!」
「雖說唱得差勁,可以說??是個悲劇,可不怪你。」次日早上,夏沖又改口說。前一天晚上,他沒能扭轉戚敏的低落情緒,這天早上,在非常接近恰巧的情況下,他在一個路口遇到了她。戚敏說:「太丟臉了。」夏沖噗哧一聲笑了:「有點兒。」戚敏對一切都失去信心地說:「哪裡只是有點兒?底下已經快要笑死了,站在台上,木呆呆的,還要唱歌,簡直像狗熊一樣!」
夏沖不得不追問,為什麼唱歌唱得丟臉,就要說像狗熊一樣。原來,戚敏小時候看過一場馬戲,一隻狗熊被耍得團團轉,她從此留下一個印象,凡是在眾人面前丟臉之人皆與狗熊無異。
關於這件事是否嚴重到如此程度,以及戚敏是否類同狗熊,他們展開了言不由衷的爭論。他們有所不知,這正是夏明遠與喬雅的黑白之爭的翻版。這天放學,他們又在非常接近恰巧的情況下在學校門口碰見了,而翌日早上又在那個路口邂逅,一連三天皆是如此,話題也漸漸由狗熊之爭擴展到了其他。她說得多,他說得少。戚敏感歎說,她不得不「史無前例」地說個不停,經她計算,僅僅這幾天,她說的話就比此前一年多出了十七倍到十九倍。對於這一點,夏沖深表懷疑,但是你如何在數字方面反駁曾經的全市奧數第一名呢?她給夏沖講了她爸爸考大學的故事,鑿壁偷光一類,還有她媽媽當兵時如何偷老鄉的栗子,以及她自己上幼兒園時被阿姨叫作「棉花球」等等。夏沖也講了他在三毛幼兒園與小英子玩孫悟空和豬八戒換腦袋的往事。戚敏搖搖頭,無情地評論說:「你太過分了!」心照不宣地,巧合地,他們從沒有提到過張然。
這天放學之後,她給夏沖簡單講了一遍《簡愛》,以「反正我喜歡這個倒霉的故事」作為結尾。她又問他最喜歡什麼小說,夏沖說是《雙城記》,她瞭解地點點頭說,嗯,也是一個倒霉的故事。她說:「你也給我講一個倒霉的故事吧。」夏沖就講到,有一年秋天,尼采在瑙姆堡服兵役,炮聲一響,他就禱告說,「叔本華保佑!」結果叔本華根本就沒有保佑他,尼采騎馬時負了傷,鬱悶地退伍回家了。夏沖問:「倒霉吧?沒人保佑,而且當了一回兵,沒偷過栗子。」
戚敏對這個故事還算滿意,說夠倒霉,要求夏沖再講一個。夏沖說:「一個老婆婆要煮豆子,準備用稻草和煤球生火。稻草、煤球和豆子逃跑了,路上要過一個水溝,煤球對稻草說,你躺在溝上當橋,我們在你身上滾過去,然後拉你過去,稻草認為這是一個好辦法,讚美煤球真聰明。
結果煤球滾在稻草上,把稻草燒著了,稻草死了,煤球也到河裡,也死了。豆子見狀,哈哈大笑,把肚皮笑破了。有個裁縫給豆子縫了肚皮,所以,如今的豆子肚皮上都有一條黑線!」
講完,夏沖嘎嘎地笑起來,這是他在這一年刻意練成的笑聲,聽起來古怪又陰沉。他也等待著戚敏的笑聲,可是她沒有笑,頗為嚴肅地看著他。「好笑嗎?我覺得,這是個真正倒霉的故事。」她說,「最倒霉的就是,『稻草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讚美煤球真聰明』。你不覺得很悲傷?」
他頓時醒悟,是的,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他板起了面孔,她卻咯咯地笑了起來,幾乎是撒嬌似的打了他的胳膊一下:「他們還說你聰明呢,你太好騙了!再見啦!」輕巧地跨上自行車,騎走了。
夏沖留在原地,反應不及。在前方的街角的婆娑樹影下,戚敏正在拐彎,打出了一串鈴聲,回頭望了他一眼。她消失了。街角空無一人,只有丁香的花簇輕輕搖動著。一種奇異的、溫柔的感覺瞬間注滿了他的心。這天晚上,在家裡,過多的腎上腺素讓他的心臟倉促地跳個不停。如果使用她的測算法,那麼他在這一夜之間大約想起她七千六百五十九次之多。為什麼他對她如此著迷呢?他躺在黑暗裡,無法回答自己。她固然出色,可是用一般男孩的標準看來,恐怕失之於頭腦不夠簡單,性情不夠乖巧,眼神不夠溫順,等等。對別人來說,沒準兒她的容貌也有可挑剔之處。聲音也沙啞了一點兒。在夏沖看來這一切則是優點。次日課間,他的相思症益發嚴重,靠在走廊的窗子上望向她的班級的門口。
直到多年之後,那天傍晚戚敏消失在街角的情景我依舊歷歷在目。我仍記得空氣中焚燒枝葉的煙炙氣味,而紫丁香的星狀花序僅僅由於著自身的重量搖晃著。
在那些早上,她等著我穿過馬路,又好像沒等什麼人似的煢煢孑立。那情景更像是她向身體內部收斂進去,只是自行其事。一個正處在混亂、易怒和自卑的年紀的男孩,突然喜歡上一個女孩,甚而達到傾慕的程度,固然近乎天經地義,可是這傾慕中一定有某種特殊的東西。那是原本就蘊藏在她的體態和舉止當中的一種安詳、恬然。我更著迷於她的與眾不同之處:落落自賞的態度。
當年,夏沖苦惱於如何表白心跡。他最渴望的,固然是徑直走到戚敏面前,逼視著她的眼睛,披瀝心中衷曲,可是顯然缺乏可以這麼做的瀟灑風度。他曾經見過有的男生在路上攔住女生,直接說,交個朋友吧!那女生垂著頭,臉色漲紅,準備拿「我還小」之類的借口予以拒絕,可是沒過幾天,這兩個人已經在校園裡的某個角落如膠似漆了。這是長得帥的男生的專利,決不適合他。他懷疑,倘若他這麼幹上一回,恐怕這輩子就別想跟戚敏說下一句話了。寫信他也想過,也覺不妥。問題並不在於表白的形式,而在於只要表白便有被拒絕的可能。
夏沖在這星球上的日子變成了悲哀的團塊。陽光普照,他卻感到週遭黯淡,天空尤其陣陣發黑。
毫無新意地,他做出了他的反應:逃跑。連續幾天夏沖都躲開戚敏。但是,戀愛正如釣魚,每個人都有釣者的天賦,很難說他只是慌亂,而非採取了某種以退為進的策略。幾天後,受戚敏的指派,那個門牙有縫的女孩找到了夏沖,給了他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個魚鉤般的符號:如同暢飲了汽酒一般,一種心曠神怡之感幾乎讓夏沖飄了起來。她想知道他為什麼躲開她—她居然想知道。次日清晨,戚敏不安地等在路口,一見他便眼圈微紅,低頭不語,良久才說:「你到哪裡去了?」夏沖支吾其詞,心臟怦怦跳動。
同一天晚上,兩個人到達邂逅地點的次序顛倒了一下,戚敏姍姍來遲,他則在校門口等了很久。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什麼和將做什麼,沉默了片刻,終於決定性地、輕輕地說:「你在等我嗎?」於是一切都挑明了。重要的不是說了什麼,而是聲音,她的聲音中,夏沖聽到了愛的滴滴答答的發報聲。原來,他需要的不是發出密報,而是破譯電碼。他窘迫地說:「是。」戚敏抬起眼睛,又垂下,嘟噥說:「為什麼呀?」夏沖艱難地說:「我喜歡??等你。」他的心臟停跳了一拍。戚敏說:「那,你以後每天都等我。」純然白色的輕,剎那間充盈了夏沖的靈魂。於是兩個孩子默默無語,沿路走去。就像夏日雨前,他們中間的空氣陡然變得朦朧、熾熱起來。
他們直到戚敏不得不回家時才依依惜別。如果在一九八零年代末兩個高一的孩子一起上學和放學也可以叫約會的話,那麼夏沖與戚敏—狗熊、妮妮、菜包、荷包蛋—開始約會了。「將來你想做什麼?當個作家?當記者?」菜包問,「你知道法拉奇嗎?我借給你一本她的書吧,你一定會喜歡。」她偷偷地把內部出版的
《風雲人物採訪錄》拿給夏沖,不讓她爸爸發現。夏沖讀後果然大為激賞。好強悍的法拉奇!簡直像拖拉機一般在各國政要們的頭上碾過去。春天忽然過去了。六月七號,夏沖記得是國際環境日的兩天之後,他們去工人文化宮看了《超人》。看到超人和女朋友在柔軟的大床上翻滾,夏沖面紅耳赤。電影散場後,夜色中,他與戚敏第一次接吻。一個清淺的、纏綿的、寓意著一生一世的吻。他們拉著手,走回家去,路上又停下來親吻了好多次。在她家樓下的無人角落裡,戚敏喃喃低語:「離我在走廊裡第一次跟你說話,都四十八天了,時間過得真快呀。又要下雨了。再見,親愛的夏沖。」回家的路上,親愛的夏沖魂不守舍。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夏沖給陳垚寫了第四封信,其中寫道:
我很想你,經常回憶我們在初中時無憂無慮的日子,一有機會,我就去看你。也許帶著她。
關於「她」,他語焉不詳,僅此一句。不過陳垚會明白的。他把信投進郵筒,黯然神傷。陳垚如今怎麼樣呢?他無法想像。與以往一樣,他沒有收到回音。
他和戚敏在學校裡裝作互不相識。可是,把戲總是瞞不住人。很快,風言風語傳遍了學校。
不時有人就此開開他的玩笑。蔣濛濛頗有惡意地對夏沖說:「行啊,你。我還以為戚敏不好追呢,想不到,這麼快就叫你拿下了。」多嘴多舌,令夏沖不快,「拿下」這個詞尤其讓他厭憎。他跟蔣濛濛激烈地扭打在一起,旋即被眾人拉開。程程躲在人群背後,用爬行動物一般冰冷的眼睛看著這一幕。夏沖心裡疑惑,如果讓程程任選一人,他是會更想揍他,還是揍蔣濛濛呢?
夏沖的戀情很快人盡皆知。戚敏的班主任已經找她談了話。奇怪的是,張然卻好似一無所知,既不曾問起此事,也沒有任何表示。倘若說他在假裝不知道,夏沖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總之,令人完全不得要領。最終,夏沖只好認定,張然這個人已經遲鈍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
他忍不住問張然:「你沒聽誰說過我和戚敏的什麼事情?」張然狀甚懵懂地問:「你們什麼事情?」如此一來,夏衝倒難以開口了,遲疑一下,說:「你沒聽有人說,我和她??就是??」
「怎麼可、可能?」張然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戚敏早有男、男、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