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29章 豆子笑破了肚皮 (1)
    軍用機場離學校不遠,白天,飛機差不多每刻鐘從那裡起飛一次,學校剛好在航道上,每每被巨響籠罩,講課的老師不得不停下來等待飛機遠去。通過教室的窗子,可以清晰地看見殲六飛機的駕駛艙、三零火炮和兩個掛彈架,筆直的長喙在灰色的天空中忽隱忽現。機場外是部隊的大片農田。有些學校組織小孩子們去機場接受愛國主義教育,據說如今的軍官做完報告之後會給每個小孩發一個大地瓜。這就是夏沖在公共汽車上想到的事。大地瓜!他噗哧笑出聲來。戚敏正對張然說著什麼,聽見夏衝鼻孔出氣,也許誤會是在嗤笑她,皺著眉頭瞥了夏沖一眼,短髮一甩,扭過頭去。夏沖也用後背對著她,兩手吊住欄杆,做出一副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反正他是不會開口解釋什麼的。這是星期四下午,他們去省軍區醫院看望張然的母親。

    省軍區醫院的樓不高,卻給人以堅不可摧的印象。醫院最裡邊是精神科病房,無聲無息的三層「工字樓」,樓房牆體上寫著「精神科」三個大字,窗子上掛著白窗簾,印著模糊的藍字,後面有鐵柵欄。總的來說,與夏沖的想像不同,並無神秘之感,相反是個毫無特色的地方。

    張然問門衛可不可以帶兩個人進去,門衛老頭兒也不回答,低頭搖電話。雨聲淅瀝,空氣冰冷,汽車開過去,激起一團白霧。他們的衣服都濕了,雨水順著頭髮淌下來。片刻,門衛心不在焉地准行了。

    一望便知,張然媽媽的狀況不算糟。出乎意料,她的相貌相當不錯,年輕時大約是美人一類,如今依舊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只是身形微胖,面帶倦容,盤腿坐在病床上,看上去平常、和善,恐怕無論遭遇了什麼樣的命運也不會去跟老天爺爭辯。床頭牆上貼著一張白紙,寫著上下兩行毛筆字:戚秀文,抑鬱。病房中另外四個女病人看上去也頗正常,有的還沖這三個孩子慈祥一笑。唯一的異樣之處是,張然的媽媽始終用一隻手捂著嘴,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很厲害地彎曲著,攏成半圓狀,柔韌得有點兒古怪。她的思維也清晰,只是話少,問一句答一句。

    張然說:「我媽吃了藥,噁心。」又問戚秀文好點兒沒,她答:「好了,沒事兒。」張然問:「上回我給你的錢你還記得不?」戚秀文點點頭,「記得,」又對戚敏說,「謝謝你爸爸。」戚敏笑笑,輕描淡寫地說:「不用謝他,他都沒來看你呢。」戚秀文繼續老老實實地說:「你來就好。」

    「他說他派我來,我說,我代表不了你,我就代表我自己,我本來就要去看二姑,用你派?」戚敏說。戚秀文和張然都呵呵一笑,夏沖也附和笑笑。另一個床位的女病人突兀地咯咯笑個不停。

    戚敏說:「他這兩天開會呢,過幾天就來看你。」戚秀文說:「別來了,他那麼忙。來,妮妮,坐這兒。」看樣子「妮妮」是戚敏的小名兒。她挨著她姑姑坐下。戚秀文撫摸著「妮妮」的手,問她爸爸最近好不好她媽媽好不好。戚敏一一作答;總之一切都好,沒什麼新聞可講。戚秀文問完了這番話,心滿意足,微笑著,一下一下摸著戚敏的手,倒好像聽說冷戰形勢嚴峻世界卻仍維持著和平,便了卻了一樁心事,從此儘管撫摸這隻手好了。這對姑侄的手倒也好看,儼然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手如柔荑,指如青蔥,只是老少有別。這回輪到戚敏問她姑姑了,問題都還切題,在這裡吃得怎麼樣,要不要她來送飯,睡眠質量如何,夜裡冷不冷,等等。戚秀文一一作答,倒沒有像通常病人那樣為了安慰探病的人而把醫院描述得天堂一般,哪裡好哪裡不好,均做客觀評論。夏沖心裡疑惑,難道抑鬱症病人的特徵便是比別人坦率?

    戚敏說:「夜裡冷可不行,放了學我給你送個被子來吧?要不,軍大衣吧。」戚秀文點點頭,說:「好。」旋即想起什麼似的,條件反射地說:「這多折騰你?讓張然送。」戚敏說:「張然今天晚上補課,我自習。」戚秀文頓時憂愁起來:「放了學天都黑了,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走夜路?」

    「那我找個人陪我吧,」戚敏說著,作勢環顧四周,尋覓人選,可是實在沒什麼好尋覓的,難道選那四個女病人中的一個當保鏢不成?最後她伸手一指,「這兒有個天天逃課的—他!」

    這時,戚秀文終於發現床邊還站著一個陌生男孩,投去遲緩的目光。夏沖滿臉通紅,真不知道該為一個女孩主動要求與他同路而行而心中竊喜,還是該為被人當眾揭開瘡疤而懷恨在心。

    張然便說:「媽,他叫夏沖,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戚秀文擔憂地問:「天天逃課?」張然說:「沒、沒有,戚敏說笑話呢。」戚敏也拍著戚秀文的手,安慰她說:「我說笑話呢,他學習可好了!期末考試的時候我們都緊張死了,人家考到一半,睡了一覺,物理還是第一名。

    有一回我們語文老師病了,他們班主任給我們代了一節課,問一個問題,我們答不上來,他就特別不滿意,說我們怎麼怎麼不行,說他們班有個男生多麼多麼有才華,誇得天花亂墜的,我們都氣死了。那說的就是他。二姑,你說怎麼會有這樣的老師,跑題跑到哪兒去了?」

    聽了這話戚秀文就笑了,說:「男孩的腦子好,真用功的話,女孩比不了。」眼光中對夏沖頗為欣賞。夏沖心裡惱恨,這一家人可真會演戲。當然,戲是演給戚秀文看的,他只是個道具。

    果然如張然所說,他媽媽最喜歡他結交到朋友,恐怕心中認定,對於讀高一的男孩來說,孤家寡人乃是最慘重的失敗,結交到品學兼優的朋友則可與贏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相媲美。戚秀文又按部就班地問起夏沖的家裡情況,父母做什麼工作啊,有幾口人啊,妹妹多大了,上幾年級啊,等等,夏沖答什麼,她就點點頭。末了,她說:「你和張然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啊。」

    這時一位三十歲上下的護士走進病房,立刻呵斥起來:「怎麼這麼多人?這幾個小孩怎麼進來的?」冷酷的三角眼,表明決不通融。這護士服也跟一般醫院的不一樣,沒有扣子,是連體圓領的白布大褂,看上去窩窩囊囊,不修邊幅,隱隱透著一股野戰醫院式的狠勁。「幾個小孩」正在躊躇如何做出解釋,護士已經拋開了這茬兒,問戚秀文:「十二點的藥吃沒吃?」戚秀文說吃了。護士又說:「張嘴。」戚秀文就把嘴張開給護士看。護士說:「行。」戚秀文就合上嘴巴。戚敏逮住空當,告訴護士:「阿姨,病人吃這個藥噁心。」這護士像沒聽見似的,轉開身去,依次盤查另外四個病人吃沒吃十二點的藥以及下達「張嘴」和「行」的指令,等到這一切結束之後,陡然地說:「吃什麼藥不噁心?不噁心還白吃了呢!你們是什麼人?是不是戚秀文家屬?」張然、戚敏和夏沖都點頭稱是。護士拔腿就走,人在門外,說:「戚秀文家屬來一下。」

    他們趕忙跟過去,走廊走了一半,護士站住回頭:「怎麼都跟來了,誰是家屬?只能來一個。」

    張然說:「我、我、我、我??」

    「你過來。」護士說,又指著夏沖和戚敏,「你們倆,門口。」他們倆就挪到了最近的科室的門口。護士說:「門口聽不懂?門口!」長長的胳膊頂端一根長長的食指,直指走廊盡頭。夏沖和戚敏不願受支使,磨磨蹭蹭,護士在背後下令:「往前,往前!走,再走!」一路把他們驅出走廊。

    積水從雨搭上墜下來,宛如珠串,四濺飛射。他們站到了院子邊緣,除了憧憧人影,眼前只有一張露出了磚頭的水泥乒乓球檯。夏沖覺得,這醫院本可以讓病人玩點兒別的,比如飛盤什麼的。一個瘋子拋出飛盤,一個傻子去接,豈不其樂融融。即便沒有接到,傻子哭起來,也沒關係,摔個嘴啃泥,問題也不大,做做遊戲,不必當真。可是何必讓他們用一個蹦蹦跳跳、難以控制的賽璐璐球一決雌雄呢?人們被送到這種地方來,不正是因為這世上的較量太多了嗎?想到兩個眼神直勾勾的病人計算著誰先達到二十一分就讓他受不了。不過這種地方,想必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這種地方甚至談不上淒涼,它連淒涼都沒有。這裡什麼都沒有。夏沖設想自己是個病人─沒準兒他早就該被抓來了─如果他就生活在這裡,只能做一件事,他會做些什麼呢?他會極目遠望。如今,透過細雨,他蹙眉眺望,看到的是院子盡頭的磚牆,牆上拉著鐵絲網,鐵絲網下生了荒草,牆外便是乏善可陳的城市了,即便如此,頭腦略微清醒的病人恐怕也要視同仙境一般。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麼寒傖、乏味,令人心灰意冷,這是為什麼呢?他只是隱約感到,這份寒傖與乏味來之不易,若非年深日久,絕難累積出來。

    在天上,與人間不同,一切都是那麼仁慈,那麼美。楊樹枝頭綻出了細芽,而槐樹的葉子已經有小指甲大了。

    夏沖的皮膚上有種緊張感。如果戚敏跟他說什麼,該怎麼辦?當然他一定充耳不聞。幾個月來,關於如何拒絕開口而不感到困窘,他掌握了最佳緘默定律,它便是,毫無反應才是唯一正確的反應。可是,戚敏靜靜地站在雨搭下,一點兒開口的意思都沒有。

    夏沖走到微小如霰的雨中,在一棵槐樹下仰頭研究樹冠,踢了一腳樹幹,大約有七萬個水珠從七萬個葉片上灑落。停了停,他又踢幾腳,流光如瀑,瀝盡了樹上的積水,這才濕漉漉地走回來。

    對於如此怪誕的舉動,戚敏也好似視而不見,望著遠處。她的頭髮上沾著水珠,鑽石一般。

    張然在醫生辦公室待了很長時間。他倆只好枯燥地等著,在院子裡各自散起步來。夏沖在一條不到十米的直線上往來逡巡,如貓科動物在籠中似的,走得不厭其煩,停下來,見戚敏正在花池子的磚沿兒上慢慢地走來走去,偶爾伸出兩臂保持著平衡。她走了一個來回,下來,在水泥地上踱著步。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偶爾往這邊兒看一眼,好像突然想起了夏沖這個人似的,報以一笑,夏沖也支應笑笑。她旋即低頭,再走。後腳腳尖頂著前腳腳跟,到了一個點,就轉去另一個方向,走了個五邊形。她又停住腳步,投來探詢的目光。夏沖不解其意,她又踱步去了。他看著她在六個坐在牆根兒下的精神病人面前走過。他們默默地注視著她。她身形苗條,步態優雅,穿得卻像個菜包。夏沖注意到,她的毛開衫前襟裡面露出了一點點蛋黃色的褶紗花邊。懷著啞巴式的惡毒,他腹中暗笑,到底是像菜包呢,還是更像荷包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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