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28章 政治永遠是政治 (2)
    接下來的一個小故事是小白講給喬芳,喬芳又講給喬雅的。有一天傍晚,馬老爺子溜躂到了圖們江街,問小白:「小伙子,你說,什麼叫開放?」小白說:「開放就是開放唄!」馬老爺子說:「什麼意思呢?」小白說:「這老頭子!我給你找找。」他逮住過路的一個小孩,不顧小孩哭鬧反抗,把他的書包翻了個底朝天,揀出一本字典,在手指上噴了唾沫,翻了半天,查到了「開放」的詞條:

    1.動詞,(花)展開。百花

    2.動詞,解除封鎖、禁令、限制等。公園每天~|機場關閉了三天,至今日才

    3.形容詞,性格開朗:性格

    「你問的那個開放,我估計,就是這裡頭的第二個意思。」小白說。

    「狗屁不通!」馬老爺子早已準備好了回答,「我告訴你,開放就是搞資本主義市場,賣國求榮!」

    小白完全沒想到這一出。「你這個老逼養的!」他犯起渾來,「自己知道還問我?」他罵罵咧咧,要揍馬伯雄,若非有人攔著,恐怕真要像聲稱的那樣把老爺子的「卵子兒」給「擠出來」了。

    「小伙子,我是怕你不知道啊!」馬伯雄說,跑了。

    時代威風凜凜,老爺子不得不暫時雌伏。幾個月之後,他忽然精神抖擻,拿回一份本市的日報,上面的社論說,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是黨的長期工作。他把社論指給兒子看,馬遠哲搖了搖頭,說父親理解得不對,當父親逼問他哪裡不對時,他語焉不詳。這一次,老爺子佔了上風。他警覺到,一個實利主義新時代正在危險地逼近。他的淳樸、忠誠、頑固的鼻子嗅到了這一點。

    在飲食方面,這只鼻子就麻木多了。馬遠哲常在工廠食堂吃晚飯,馬老爺子就自己做飯吃,常在樓道裡的煤氣罐上孤獨地蒸饅頭,手藝不精,鹼大了,饅頭上全是黃斑,他不在乎,熬一鍋氣味可怕的胖頭魚白菜就著吃。他用筷子把自製鹵蝦醬抹在饅頭上,咬著吃,就像在麵包上抹果醬。鹵蝦醬的臭味熏得別人頭疼。鄰居們不得不皺著眉頭,跟他打招呼:「馬大爺,又吃魚?」他回答:「魚。」鄰居又問:「不換換樣兒?」這就是敦促他別弄那些討厭的飯菜的意思。

    「換換樣兒?有口熱乎的吃,就不錯了。」每當這時,在街頭髮表政見時的生命怒火就在馬伯雄身上消失無蹤了,他弓腰駝背,看上去瞬間蒼老了十歲,以被遺棄的老人的淒涼無助的口吻說:「沒人管我,我一個人吃啊!我可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其實,誰都知道他才六十一歲。

    騎著自行車,馬老爺子又出動了。這一次他的活動範圍超出了思齊路,找到了本市的日報社。「現在你們是什麼輿論導向,嗯?怎麼能倡導高消費,不倡導勤儉節約呢?」他徑直找到報社的領導,「我寫了篇文章,講抗美援朝的,希望你們這禮拜安排發表。我們應該教育人民啊!」

    報社拒絕了他的要求,因為一問便知,這位錯別字連篇的作者根本就沒有參加過「抗美援朝」。馬老爺子回到思齊路,被秋天的烈日曬得頭暈,精疲力竭,心情沮喪,恰好逮住隔壁的錢大媽端著一碗來路可疑的黏玉米面大餃子,碗上印著字,「硅酸鹽一食」—不是偷了食堂的餃子,就是順了這只碗!他衝她發了一通脾氣,沒吃飯就早早躺下了。這個社會怎麼了,他不理解。為什麼他鬥爭了一輩子,卻處處碰壁?像夏沖一樣,他走投無路了。這天夜裡,喬雅是廠醫院的內科值班醫生,接到馬遠哲的電話,說他父親病了。喬雅趕到他家,只見老爺子躺在一張單人床上,閉著眼睛,好像在慪氣。

    她給他量了體溫、脈搏、血壓,聽了心音肺音,看了舌頭和扁桃體,悄聲對馬遠哲說:「老爺子沒病,許是累了。」馬遠哲把手放在父親的額頭上:「爸,還發燒?」老爺子「嗯」了兩聲,不說發燒,也不說沒發燒。馬遠

    哲又給他倒了杯熱牛奶,他也沒喝。馬遠哲再問什麼,老頭兒悶聲不理,好似昏過去了。馬遠哲對喬雅苦笑:「心病難治啊。」這時,喬雅看到馬伯雄的眼睛陡然迸開一條縫隙,射出兩道仇恨的灰光。

    想不到,僅僅幾個月之後,夏明遠就要面臨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場苦鬥,對手正是這位馬遠哲。

    小劉總是一副羞怯和侷促的樣子,兩年前開始在總廠財務部工作。春節前的一天,她找到了夏明遠,帶來了三本賬目。小劉被要求做假賬已經有九個月。誰要求的?她說:」「他有什麼權力讓你做?」

    「郭彥明。夏明遠說:小劉緊張地瞪著夏明遠,半晌才說:「他有馬書記的批條。」郭彥明,辦公室主任,正是馬遠哲的心腹。夏明遠花了兩天時間查看賬目,發現漏洞之大足以開進一輛火車。接下來他又花了兩個月時間舉棋不定。他只是一個小分廠的廠長,管理七十多人而已,總廠共有一萬多人,在行政級別上他與總廠黨委隔著千山萬水。這就像一個小官吏窺見了紫禁城的機密。兩個月後,他終於向市重工局黨委舉報了此事,於是調查組進駐廠區。

    夏家的兩個孩子對這件事帶來的壓力一無所知。夏沖自我囚禁著,夏冰則剛剛去了芭蕾舞學校。

    一個星期二的晚上,馬遠哲竟然登門拜訪了夏家。夏沖給客人倒了茶,回了自己的屋子。馬遠哲寒暄幾句,切入正題,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小時。夏沖聽見,他在解釋一切都是誤會,挪用的款項還是用於正途,等等。最後,馬遠哲問:「明遠,我想聽聽你的意思。」夏明遠說:「馬書記,我的意思

    已經不重要了,現在看調查組的。」馬遠哲說:「還是看你的。」夏明遠愣了:「怎麼呢?」馬遠哲說:「調查組你不要顧慮,我跟你交個底,只要你理解我,到此為止,我們的工作就都能走上正軌。」夏明遠沉默半晌,說:「明白了。」馬遠哲問:「怎麼樣?明遠,得饒人處且饒人啊。」夏明遠搖搖頭,馬遠哲追問為什麼搖頭,夏明遠只是說:「我勸過你。」正在這時,夏沖走過客廳去上廁所,馬遠哲笑著對夏沖說:「你看你爸爸!」又對夏明遠說:「明遠,原則是原則,改革是改革,不敢闖怎麼行?」夏明遠說:「挪用公款怎麼是改革?」馬遠哲又對喬雅說:「喬雅,事到如今,明遠還這麼糊塗,你勸勸他。」喬雅說:「我勸過他,他不聽我的。我是個女人,做不了他的主。」馬遠哲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們是商量好了。」夏明遠不作聲,喬雅也不反駁。每個人都沉默不語,氣氛壓抑,馬遠哲漸露焦躁之色。陡然間,夏明遠問喬雅:「幾點了?」馬遠哲識趣地站起身來,又說:「就非趕盡殺絕不可?」夏明遠看著別處。喬雅拿起水壺澆花。馬遠哲苦笑,自言自語:

    「非趕盡殺絕不可,我有我的辦法。」夏明遠送馬遠哲到門口,說:「你沒有辦法了,這回你得聽國法的。」馬遠哲笑一笑,什麼都沒說,走了。然而國法沒有來到硅酸鹽廠。調查組遲遲沒有聲息,夏明遠漸感不妙。沒有消息就是最壞的消息。局勢如何?他只知道對他越來越不利了。三月裡唯一的消息就是劉媛被調去了後勤被服部。一天早上,喬雅推開房門,一隻玻璃瓶子從門楣上摔下來,在地面

    上炸開一片嘶嘶叫的液體。她驚叫著,摔倒在門裡。頂多差二十厘米,這瓶硫酸就潑在她的頭上了。夏明遠穿著秋褲跑出來,扶起了妻子。喬雅由驚恐而憤怒,說,肯定是馬遠哲掛的!夏明遠想了想,說,這種事,還需要他親自來做?夫妻倆回到客廳裡,驚魂未定,坐在折疊餐桌邊。夏沖把臥室的門推開一條縫隙,睡眼惺忪地問,怎麼了?夏明遠沉默半晌,說,兒子,恐怕這回我要連累你和你媽了。

    雪水在街角汩汩流過,油污隨之四處流淌。調查結束了,市重工業局的調查組在離開前宣佈了兩件事:一、硅酸鹽廠財務部的賬目稍欠規範;二、該廠的工作總體上是好的,領導班子是勝任的。得知消息時,夏明遠並不覺得意外。他也明白了兩件事:一、政治永遠是政治;二、自己要被踢出來了。頭一次,他連續三天曠了工。三天後,他在人事部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

    那些晚上,夏衝要麼去姥姥家,要麼去打檯球,要麼隨處遊蕩,回家時多是深夜了,躡手躡腳地溜回自己的房間,以免父母盤問。父親工作上的變故他知道,並非漠不關心,只是不懂得如何逾越心中的冰河開口說點兒什麼,因而做出漠然的樣子。他不知道,父母常常在他不在家的時候一連幾個小時地討論將來作何打算,直到疲憊不堪。自然,他們也談到了夏沖的冷漠,為此頗感寒心。夏沖逃過了一場又一場令人不快的談話,卻泯滅了父母對他懷有的希望。這天晚上,他回到家裡,屋子裡一片漆黑,他拉開燈繩,嚇了一跳。在刺眼的燈光下,夏明遠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甚至沒有轉頭看他一眼,用「困獸猶斗」四字形容這個樣子再恰當不過。夏沖覺得該說點兒什麼,最終迸出的一句話卻連自己都覺得意外:

    「爸,我餓了。」夏明遠如夢方醒,跳起來說:「餓了?餓了吃飯,爸爸給你下寬麵條。」他鑽進廚房忙起來。夏沖兀立在門口,一時不知接下來怎麼辦才好。夏明遠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出來,說:「吃吧,快吃。」他討好地看著夏沖,為自己終於能為兒子做了點兒什麼而滿心欣慰。夏沖俯在麵條上,被熱氣熏出了淚水。夏明遠問:「辣了?」夏沖說:「嗯。」夏明遠說:「兌點兒醋。」他從廚房拿來一瓶醋精,小心翼翼地給夏衝倒了一個合適的份量。

    夏明遠成為了失敗者。從這時起,他與其說奮鬥,毋寧說掙扎了十一年,才最終接受了命運。

    天光一亮,寬麵條之夜短暫迸發出的父子溫情便倏忽消散了。夏沖與父母的關係很快重回冷戰軌道。他們是否把生活的挫敗感轉嫁到了他的身上?夏沖覺得是,因此對他們的每一句話都非常牴觸。在分到文科班後的第一次摸底測驗中,他的成績排在了全班倒數十名之內,終於讓父母下定決心重新安排他的人生。喬雅問他,你還有沒有信心提高成績?他生硬地回答說,沒有。小心翼翼地,喬雅建議,要不然你轉學吧,也好有個新的開始。這是舊事重提了。果然,夏明遠又開始說,他在酒泉時的一個同事如今在D縣頗有勢力,可以幫助夏沖轉學到那裡的高中,雖是縣城裡的學校,升學率卻頗為可觀。夏沖拒絕了。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到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縣城去。喬雅微笑著,勸說他,既隱藏著又展現著對待不可理喻之人的非凡耐心,結果適得其反。夏沖恨她的忍耐了太多的樣子。

    這造成了一次空前激烈的爭吵。「我知道我是多餘的,你們看見我就煩!別著急,總有一天我會走的,到時候你們就清淨了!到我該走的時候,我一分鐘也不會多呆!」夏沖喊叫著。他撞開門,又一次跑掉了,跑到姥姥家的小床上昏睡了一天。

    第二天,他又是深夜才回家,剛一進門,就聽見父母正在廚房裡談論著自己,出於厭煩,他摔上了自己房間的門。他猜想也許他們會對他發火,但是他們沒有。他睡了一覺,醒來時是凌晨兩點多,迷迷糊糊地去撒尿,路過廚房門口,驚訝地聽到裡面還有人在說話。恍如幾個小時不曾流逝一般,父母仍舊站在原地,仍舊談論著他。他聽見父親說,不能聽任他這麼下去,他必須去那個縣城裡的學校。夏沖怒氣沖沖,擺出一副無理的樣子衝了進去,同時聽見喬雅說:

    「孫老師已經放棄了,說管不了他,讓我們自己想辦法。我們能有什麼辦法?」

    孩子闖入的聲音驚動了父母,他們扭過頭來,同他面面相覷。燈光下,喬雅臉上的條條淚痕閃亮,而夏明遠站在角落裡,帶著眼白的閃光從高處俯視著他這個廢品。他們長久地、冷淡地對峙著,似乎這是第一次認真地打量對方,也是第一次發現了對方是誰。

    「總談我幹什麼?我怎麼了?」夏沖沉著地、挑釁地問。

    夏明遠長久地盯著兒子,尋找著能證明他一無是處的證據:他的迅速下滑的成績、他的逃課、他的晚歸、他的懶惰、他的只敢跟比他差的孩子來往、他的一個壞朋友被關進了少管所而一個新朋友是個奇怪的結巴的小伙子、他的頂撞母親、他的雜亂無章的磁帶、他的陰鬱、他的不合群、他的偷偷溜出去打檯球、他的藏在抽屜深處的祛痘霜、他的可笑的撩動過長的頭髮以吸引女孩的做法、他莫名其妙地坐在樓上天台上、他的在深夜裡偷偷地洗衣服熨衣服的怪習慣、他的對父母的不知體恤,等等。在普遍聯繫中發現本質,表象背後必定包含著一個共同的核心。夏明遠不斷逼近這個黑暗的核心,找到了它,並以同兒子完全一致的沉著回答了出來。

    「你沒志氣。」他說。這個回答出乎男孩的意料,他怔住了。朦朧春夜中,父親那高大的身影在巍峨而價值不菲的日本產電冰箱的襯托下,變成了一個殘酷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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