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師的多有好為人師的職業癖好,孫大炮尤其如此。無論是在單獨指點之際,還是上課之時,他的消瘦的臉頰都陡然煥發神采,目光炯炯,如燃燒一般。在課堂上,他筆直地挺立著,後背彷彿一把利刃,用手指關節在講桌上一下一下敲打著,迂闊、鄭重、清高地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啊。」夏沖對此既有好感,又感到可笑。一個中學語文教師還說什麼文章千古事?
這種人在一九八八年的中學裡得不到什麼好處,只不過是個表面受人尊重其實受人排擠的傢伙罷了。
這班的班長叫樸成燦,朝鮮族,是個樣樣出色的人物,唯獨漢語說得不好,別人說「這逼」如何如何,指第三人稱單數,他不明白是粗口,只當是個時髦說法。教導主任帶人到教室裡檢查衛生,提出若干意見,樸成燦嚴厲地對值日生說:「聽見沒有?按這逼的意見馬上辦!」結果就是寫檢查。樸成燦消息靈通,有一次問夏沖,姚菡這逼,跟人有不正當關係,你知道是跟誰不?姚菡是班裡的一個女生。「不正當關係」這種話,由樸成燦嘴裡說出來是什麼意思,委實難以捉摸。夏沖反問,誰?樸成燦說,我不知道啊,所以問你這逼。夏沖便嗤之以鼻。也是樸成燦,對夏沖說,孫大炮這逼打老婆。這話簡單,不會有歧義,夏沖就不得不信了。
瘦小的孫大炮居然毆打高大的「你師母」?夏沖主觀臆斷,這都是孫大炮的懷才不遇所致。
有一天,夏沖提前到了學校,早自習還有十分鐘才開始,便在樓下
顛球,遠遠看見孫大炮和校長並肩走進了校門,想躲開,已經晚了。正是從這個早上起,夏沖對孫大炮暗暗鄙薄起來。
在身軀偉岸的武校長襯托之下,孫大炮顯得尤其瘦小,無足輕重。武校長戴著一副玳瑁眼鏡,兩頰和脖子上各有一嘟嚕威嚴的肥肉,高視闊步。孫大炮陪在一側,上身慇勤地傾著,頭卻微微後仰,似乎要掙脫而去。這個彆扭的姿勢讓夏沖有個印象:孫大炮的頭和腰,就像馬季的相聲裡說的似的,意見不合。他的腰不由自主地要折下去,頭卻要勉為其難地維持清高。脅肩諂笑,他做不來,不卑不亢,他也不行。夏沖遠遠看見孫大炮嘴巴開合,囉哩囉嗦,卻一句沒聽見,武校長緩緩地點頭回應:「行,你辦吧。」聲若洪鐘。鼻孔裡噴出兩團磅礡的白汽,狀似烈馬。對比之下,孫大炮的囁嚅甚是明顯。這時,孫大炮發現夏沖在違法踢球,愣了一下,停了停才說:
「什麼時間,踢球?」憤怒的聲音中竟夾雜著惶恐,微微顫抖。夏沖一時無語,抱起球,走回教室,回頭一瞥,在武校長的臉上,認出了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那正是陳雷在街上看到被他的狗嚇住了的行人的表情。
孫大炮與夏沖的師生之誼漸漸地蕩然無存。夏沖再也不能跟老師們友好、平靜地相處了。這幫把各種愚蠢的說法當作真理深信不疑的蠢貨!鬼話連篇,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尿桶都比這學校的氣味好。至於武校長,永遠指點江山,談笑風生。夏沖發現,這世上最可恨的就是談笑風生。
寒假前,夏沖傳抄了一個叫作《巴比倫公主》的小說,被英語老師袁娟發現了,拿回辦公室鑒定,確認為黃色手抄本。他被叫到辦公室,接受審判,卻拒絕供出同案犯,徹底觸怒了老師們。
正因為此事,喬雅才開始在清晨時分潛進夏沖的屋子查看他的內褲。她憂心忡忡,帶著水果之類的禮物去找孫大炮,詢問夏沖在學校裡的表現,學習是否努力,偏科不偏科,紀律如何,與女生關係正常與否,等等。與當初去找趙宗昌不同的是,這一次,夏沖陪在旁邊。這兩個人找到了共同語言,聊得頗為投機。孫大炮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就好像喬雅是個艷光四射的女人而不敢狎暱似的。夏沖暗暗笑得要死。
「看你媽媽多關心你,」用他的迂闊的風格,孫大炮說,「你是個聰明孩子,可不要自毀前程啊。」
可是夏沖只想報復這一切。他給英語教科書貼上了一個能找到的最艷俗的新封皮,與普通的偽裝做法剛好相悖—不是把一本小說偽裝成教材,而是把教材偽裝成小說。學校裡有兩個民國時期的領袖人物,一個是孫大炮,另一個叫袁大頭。這個袁大頭就是袁娟,一個圓敦敦、白嫩嫩的中年婦女,丈夫是市政協的什麼頭頭,她便頗有養尊處優之態,不知為什麼身上總帶著一股膻味,早上第一節課時尤其濃郁,跟一頭假扮成人民教師的老奶羊相仿。上英語課時,夏沖故意把書藏在課桌下,假裝偷偷地、入迷地讀個不停,像個狡詐的獵手,期待著袁大頭前來抓捕他。可惜,袁大頭似乎打定主意臊著他,一次又一次在他的陷阱前走過卻視而不見。
物理老師也越來越討厭夏沖了。剛入高中時,夏沖參加了無線電小組,先組裝了一台礦石收音機,然後做二管電子管收音機,輕車熟路,都不困難。當時物理老師像孫大炮一樣對夏沖甚是欣賞。等到夏沖的物理成績直線下降之時,物理老師並沒有意識到這是這個孩子到了人生轉折之時的緣故,卻誤以為是心浮氣躁所致。物理老師是個英俊的男人,身材修長,有著老式大學生的那種多才多藝和傲氣,這時,在課堂上,就盯著夏沖說:「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物理老師的女兒就在這個班級裡,聽了她爸爸的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短促的、迅速收回的笑聲,從教室左手第一行第一排傳到了右手第二行第三排,刺痛了夏沖的自尊。為此,他又一次暗暗發誓報復。這次的期末考試是全市最好的二十二所高中聯合體的統考,他頗下了一番功夫,想考全市物理第一名,給物理老師和他的女兒瞧瞧。可是,在這些學校裡,酷愛鑽研物理學的變態少年多如牛毛,毫不意外地,夏沖沒有達到目標。但是他考了全校第一名。物理老師在課堂上讀成績時的那神情可夠一瞧的。夏沖並沒有盡情享受他的勝利。他耐心地等待了整整一個假期。重新開學後,文理分科,夏衝出人意料地選了文科班。這才是他的報復。在走廊上碰到物理老師時,夏沖就衝他傲慢地一笑。物理學,多麼容易學習又多麼可笑的學問。孫大炮預言對了,這孩子正在自毀前程。
文科(一)班的班主任又是孫大炮,看上去夏沖就像他的追隨者似的,可是事實遠非如此。
「為什麼選文科?」張然問。夏沖不予回答。張然又問:「為啥?」夏沖說:「你也選了文科,你為啥我就為啥。」張然搖搖頭:「不對,我是理科不好。你又為啥?」夏沖說:「樂意唄。」
如何懷著厭棄的心情做了這個選擇,夏沖便如何對待好奇地詢問他的人。如今他木然坐在文科班裡,逃課更多。有時嚴竺在課間來找夏沖,找不到,問他的去向,竟然有人詫異,哪個夏沖?不認識啊。如其所願,他更加不為人知了。逃課時,他走向樓梯,嘴巴裡咬著的苦澀的秘密,就像投入燒杯的鹽一樣折磨著他的內心。有時老師也把他驅逐出課堂,卻讓他快慰。
他的秘密是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冬天的早上,他在鐵道橋的欄杆下坐下來,等待運煤的貨車駛來。鐵軌就像好多年前少年宮裡的小提琴的琴弦,陰謀般地抖動著。他閉上了眼睛,只聽得到寂靜。等到了學校,坐在教室裡,他久久地凝望著窗外。這世界就像一間冰屋子。一度春風輕拂,可是冬天再次回來。慢悠悠、靜悄悄的春雪,濕漉漉地蓋在楊樹的黑色芽蕾上。
每個人都有秘密,只是未必真的無人知曉罷了。苗雅容的秘密就是在上課時用小圓鏡子偷看後排的男生。她並不是暗戀誰,或者說,不單是暗戀某一個男孩。有好幾個男孩她都會時常偷看。這一天,夏沖在英語課上看了太久的換了封皮的英語教科書,袁大頭並不上當,他的脖子酸痛,抬起頭來,看到苗雅容的小鏡子裡映照著她的眼睛,專注地窺視著他。陡然間,怒火躥起,他離開座位,在一片驚異的目光中穿過半間教室,劈手奪下小鏡子,又走回自己座位。教室裡頓時亂作一團。苗雅容用小鏡子做什麼人盡皆知,因此男孩們起哄,女孩們也幸災樂禍。
只有袁大頭不明就裡,氣得渾身發抖,痛斥夏沖:你眼裡還有沒有課堂紀律?憑什麼搶人家的鏡子?還給她!這時夏沖也醒悟自己太過分了,可是他就是不歸還小鏡子。袁大頭又訓斥苗雅容,你也是,上課照什麼鏡子,就那麼臭美?長了個什麼臉,那麼值得瞧?苗雅容無地自容,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袁大頭又追問夏沖,憑什麼搶人家的鏡子?夏沖話到嘴邊—她偷看我—可是說不出口。給苗雅容致命一擊,他做不來,編造借口又不會,索性閉口不言。袁大頭說,行,我看你什麼時候說話,我等著你!可是直到下課,夏沖也沒開口。下課之後,袁大頭把他逮去了辦公室。別的老師搖頭歎息:怎麼又是你?夏沖仍然沉默不語。又快上課了,袁大頭恨恨地說,回去,這件事沒完!他走回教室,每個人看他都像看怪物似的。
接下來是語文課,作為語文課代表,夏沖該喊「起立」,大家起立說「老師好」,孫大炮說「同學們好,請坐」,大家坐下,語文課才能開始。結果孫大炮走上講台,卻沒有聽見「起立」。夏沖木然地坐著。孫大炮惱火地問:「怎麼回事?課代表,站起來!」夏沖站起來。目光匯聚過來燒灼著夏沖。就是從這一天起,他像個約誓沉默的修士,再也不說話了。他也公然地不再參加集體活動。
十一年以後,夏沖在一次同學聚會上碰到蔣濛濛,只有一個印象:費力地嚼著象拔蚌的胖子。昔日的風流倜儻,無跡可尋了。性情倒是變得謙恭有禮。順理成章地,蔣濛濛發財了—好傢伙,像個局長似的開著黑色奧迪A6—親熱地跟每個人敘舊。這個形象既與過去相反,又一脈相承。十幾歲時,蔣濛濛私下裡把爸爸叫作「老頭子」、「老東西」或者「王八蛋」之類,父子關係似乎頗為惡劣。「老頭子」這種稱呼,按理說只有電影裡的不成器的紈褲子弟才用,尤其是蔣匪方面的。蔣濛濛的爸爸好像是區建設局的什麼主任,卻足以讓他擺出這般架勢。長大成人之後,這種事才有了真正詭異的續集。父子關係親密無間了。似乎他的爹當了瓢把子,而他是小弟,開始把爸爸叫作「老大」了。老大?夏沖乾脆拒絕跟蔣濛濛乾杯。
同學聚會這種事,恐怕只有一個功能,便是讓你再次確認一個事實:人這東西何其不知長進。
「你離開學校那天我還幫你搬東西了呢,你記得不記得?」此人問夏沖。夏沖搖搖頭。全無印象。
「你都忘了,我還記得。你突然就退學了,跟孫老師都沒打招呼,騎車就走了,跟逃跑似的。有幾個同學收拾了你的東西,委託張然送到你家去,我抱著你的一摞書,不是教科書,是莎士比亞全集,一共七本還是八本來著?我記得特別沉。我一直抱到自行車棚,交給張然。後來有一年暑假,我在工人文化宮看電影,還碰見過你一次,我說,同學一場,以後多聯繫。你還說好。」
說到莎士比亞全集,一點兒模糊的印象出現了。「是十一本。」夏沖說。他幫他收拾東西大概確有其事。夏沖退學那天的情形恰如他之所言。「同學一場,以後多聯繫」,也是他當年的口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