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24章 春雪,尼采,槐花 (2)
    凝望著肛腸醫院的屋頂,在那裡投射著自己的不可名狀的夢,就像共產黨人在海格特公墓,猶太人在錫安山,航海家在海鳥的影子消失的地方。

    就像當年在幼兒園裡一樣,寂靜又來了。他成了一個怪人。他從不跟人說話,除了跟張然。

    高中正式開學前三天,新生辦理入學手續,班主任叫孫帆,向四班的全體同學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說,有沒有住得離學校近的同學,願意在這三天來學校護校的?夏沖和另兩個男生報了名。反正他只要不待在家裡就好。孫帆交代了注意事項,安全第一啊注意防火啊制止外人擅入啊,等等,就宣佈解散。偌大的校園裡只剩下三個護校生,直愣愣地站在古意蒼蒼的大槐樹下。

    夏沖和另一個男孩踢球,在球場上各站一邊,互相開大腳。校園裡安謐無聲,幾十米外的那個男孩的腳步聲和喘息聲聲聲入耳,球被踢中的瞬間發出悶響,在紋絲不動的空氣中久久迴盪。

    第三個孩子始終坐在操場邊的亂草叢裡看著他倆,偶爾站起身活動一下腿腳,摘幾隻蒼耳,把玩一下,隨即扔掉,默默無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頭一轉,灰塑料框的眼鏡在烈日下閃閃發光。中午他們去校門外的一個小飯館吃飯,不是吃筋餅豆腐腦,就是吃冷面。夏沖跟那個不踢球的男孩說:「一起踢唄。」另一個男孩也說:「不會?瞎踢唄。」不踢球的男孩好似很不好意思,結巴地說:「初中時踢踢球,踢折了腿,就再

    再再不踢了。」傍晚他們就各自回家。次日又是漫長而無所事事的一天。整個學校空空蕩蕩的,教學樓是那種幾乎能在磚縫裡聽到國際歌聲的老樓,陰涼,幽暗,靜默,室外則陽光刺眼,進出之際,眼睛需要幾秒鐘才能適應強烈的明暗轉換。他們轉悠來轉悠去,好像被遺忘到了孤島上。純白色的荒涼感如萬頃大湖一般。

    這個不踢球的男孩就是張然。大抵是孤單的人更容易把人引為知己之故,共度了這三天之後,他便與夏沖頗為親近,單方面把夏沖當作了這學校裡最好的朋友。其實只是片言隻語之交罷了。

    夏沖慢慢知道,張然父親早逝,家境很差。張然總是穿著一件很舊的綠上衣,樣式接近當年的警服,只是沒有黃槓,棕色的圓紐扣非常顯眼,面帶古板之色,還口吃,總是歎著氣說,「我、我真羨羨慕你」。羨慕的原因五花八門,從別人在奧數比賽上得過名次到人家的手指更長,等等。張然的口吃並不典型,甚至於說他口齒笨拙都嫌誇張。說到根本,他結巴的不是嘴巴,而是腦子。此人平常說話不怎麼結巴,課堂上被提問時多半結巴;跟男孩講話不大結巴,跟女孩說話一定結巴;跟熟人在一起幾乎不結巴,見到生人容易結巴,面對老師、長輩一類的人物之時,則必定結巴得像挺機關鎗。總之,依據緊張、激動的程度不同,他頻頻做出靈敏的反應,結巴得瞬息萬變,恰如對面之人是低劣的琴師,而他是一把潮濕變形的吉他。倘若忽略這個缺陷,便可知道他其實頗為有趣。可是班裡眾人對他頗為輕蔑。夏沖就此相當直觀地意識到,高中生比初中生虛偽得多,也勢利得多,不知道是長大了,還是來到這裡的都是所

    謂好學生之故。總之,如此一來,隔壁五班的一個女生經常來找張然這件事就格外引人注目。

    那女孩身材略顯單薄,大眼睛,神色平靜。「奧數比賽全市第一名?真的假的?」蔣濛濛問張然。

    「不不不知道!」張然說。男孩們繼續盤問,她跟你是一個初中的?怎麼總找你?張然故作神秘,閉口不言。有人又問,她初中時有沒有過男朋友?張然說,別打聽。人家又問,是你女朋友吧?這下子張然連連搖頭,不不,不不不是。他臉上浮現羞怯的笑意,窘迫又歡喜,誰都看得出他享受被這麼問。別人不問的時候,他也不主動扯上這個話題。夏沖印象是他滿足於暗戀。

    如果有人說這女孩的輕薄話,張然就漲紅了臉,嘴巴抿得像條憤怒的線,再不言語。眾人變本加厲,說,張然,肥水不流外人田,給哥們兒介紹介紹唄。張然就氣急敗壞,臉上的笑容僵硬了:「滾滾!」眾人最喜歡看到這一幕,變著法兒惹他生氣。有人嘲笑他,既然不是你女朋友,你急什麼?蔣濛濛這會兒就一針見血指出:張然你這叫暗戀。眾人哄笑。蔣濛濛的馬仔,滿臉痘子、總是色迷迷的老闞,就摟住張然的脖子,口氣親熱,貼心貼肺,問,你跟她其實是朋友,是不是?張然見有人替他解圍,心中感激,連連點點,是朋朋朋友。沒想到老闞陡然變臉,哈哈大笑。什麼朋朋朋友,朋朋朋友你還結巴?你就是癩蛤蟆想吃天天天鵝肉!

    張然顯然被說中要害,訥不能言。

    高中生涯的前半年,夏沖還一切如常。與同學相處愉快,學業上勤勉用功,也還開口說話。他讓自己把陳垚的事拋諸腦後。有時候難過起來,莫名其妙地心情低落,他就靠刷牙來改善情緒。這是一個無師自通、難以解釋的把戲。在深夜,站在洗手池前,躲開家人的目光,煢煢孑立,刷牙會令他感覺好一些。這是祛除自己的不潔的儀式,又像一種自我懲罰。藉此,他獲得了一點兒安寧。到了下學期,一切都變了。他在與另一個自己的鬥爭中倦怠了,開始放任自己。很難說是因為討厭學校,還是討厭教育,或者厭棄整個世界,夏沖又一次拋下了課業。最初他只是想「停頓」一下,疏於複習功課,當數學老師提問他時,他窘迫地回答說:「不會。」令他意外的是,數學老師並沒有像初中老師那樣惡毒地訓斥他,只是像真正的混蛋那樣威嚴地點點頭,就讓他坐下了。以後幾周,他一再重複了他的推托。一旦不再在乎別人的目光,這個回答帶來的方便就讓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舒適。他把拒絕回答的姿態擴展到學校生活的每個環節之中,越來越少開口,別人問他什麼,他頂多儉省地回答幾個字。別人自然也不多來打擾他。再後來,他又開始逃學。在學業和紀律方面他變得寡廉鮮恥,窘迫感也消失了。

    一進教室,便覺掃興。七點半,教室裡坐滿了人,男孩女孩們既不太勤勉也不太懶惰地溫習著功課,孫帆在教室前面走來走去,機械得像毛紡廠裡的一個梭子。還有什麼比這情形更麻木不仁的嗎?夏沖厭惡地閉上了眼睛。在這青春歲月裡,女孩子們的胸脯疼痛著鼓起來,益發逗人遐思,而他像個苦行僧似的對她們毫無興趣。每天中午,他在頭一排課桌前走過,她們就知道他下午不會回來了。對於這個好學生的墮落,老師們有些驚訝,但並不感覺過分意外。他們有一個專門用於描述此類情形的成語:泥沙俱下。彷彿這裡有一個符合科學規律的容錯率。

    「名簽」制度也增添了夏沖對學校的反感。具體說來,就是每個學生交上一塊五,領到一個夾著白紙卡的透明塑料夾子,要用別針別在胸前,紙卡上寫著本人的名字、班級,下面是操行評定欄。此人如果犯錯,比如說進出校門不下自行車,守在校門口的一隊紀律值周生—每個班級設一名,輪流執法—就要扯下他的名簽,在上面畫一個叉,一個叉一分,遲到則畫兩個叉,如此等等。每個月,按照班級的被扣分總數全校排名,結果貼在教學樓的一樓大廳裡。

    剛入學時,夏沖頗受孫帆賞識。孫帆在課堂上聲情並茂地朗誦夏沖的作文,又任命他為語文課代表。除了收發作業之外,語文課代表還有一項任務是每天早自習前在黑板上寫一句「當日格言」。

    夏沖挑選出他最喜歡的句子。他寫道: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或者,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這些句子都贏得了嘖嘖讚歎。可是當夏沖變成了一個壞學生,他的格言就變得荒唐起來。他寫了很多尼采:我們飛翔得越高,我們在那些不能飛翔的人眼中的形象越是渺小。以及:到女人那裡去之前,先帶上你的鞭子。這句話得罪了女生們,學習委員甚至跟他吵了起來,但是他不為所動,拒絕更換格言。有一次,

    學校宣傳欄裡貼出新的規定,踢球只允許在午休時間踢,課間禁止,他故意皮裡陽秋地寫了一句:記者:你最精彩的進球是哪一個?貝利:下一個。孫帆對尼采的話沒有什麼意見,對貝利這一條則極其失望,從此取消了夏沖寫格言的資格。

    孫帆就是孫大炮,其實是個斯文人。他是語文教學組的組長,講課簡明扼要,決不拖泥帶水,四十二歲,清瘦,身板挺得筆直,年輕時大概也算得上英俊,如今則面有頹色,一副落魄清高的模樣。本市日報有個「文海」副刊,孫大炮算是作者,發表過兩篇千字文,一篇叫《小我與大我》,另一篇叫《又見桃源》。他對此既自豪又謙遜,無意間跟學生們談起下一篇的構思,卻遲遲不見第三篇發表。他愛掉書袋,班裡有個女生叫劉瑩,他說:「這名字好,裡面有一句詩—輕羅小扇撲流螢。」劉瑩甚是難堪,因為「撲」在流行切口中甚為不雅。剛下了課,就有輕薄男生走近劉瑩,拿本書在空氣中打來打去,她吃驚地說,幹嘛?他們說:「撲流螢!」若是別的女生就翻臉了,可是劉瑩缺乏自信,只好忍氣吞聲。

    孫大炮住在離學校不遠的一處平房,喜歡請自己青睞的學生到家裡做客,夏沖也曾是座上賓之一。孫大炮在某處山區裡當過知識青年,適應了當地的飲食習慣,如今便用高粱米飯和桔梗鹹菜一類的當地飯菜招待學生。夏沖最初嘗了個新鮮,幾次之後便覺難以下嚥。孫大炮身材略矮,老婆卻身材高大,兩相對比之下,給人以他的身材矮小得多的印象。其實差不多高。孫大炮總是迂腐地對學生們把妻子稱為「你師母」。「你師母」悶聲不語地操持著全部家務。

    孫大炮家的寫字檯上蓋著有機玻璃,玻璃下不像別人家那樣有什麼照片,倒有一張熟宣小楷,寫的是蘇曼殊的詩:「契闊死生君莫問,行雲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

    「你很有才華!」孫大炮肯定地說。這讓夏沖非常窘迫。吃罷了高粱米飯和桔梗鹹菜,「你師母」默默地擦桌子、洗碗,孫大炮就漱漱口,坐在寫字檯前談古論今,慷慨激昂,也指點夏沖如何寫文章,說最好的作家是老捨和沈從文。孫大炮鼓勵夏衝向雜誌投稿,夏沖絞盡腦汁,寫了幾篇作文,要麼試論下里巴人也是藝術,要麼陳蕃不掃一屋掃天下之我見,要麼勝利湖遊記,竟然發表了幾篇。孫大炮為此頗有成就感。由此,夏沖從區圖書館借來了《正紅旗下》、《駱駝祥子》和《邊城》,通讀一遍,頓覺長進不少。不過他又覺得這些書裡缺點兒什麼,究竟是什麼,說不清楚,反正缺少了一點兒可以在狄更斯和屠格涅夫等人的筆下看到的東西。《正紅旗下》一類,對任何十六歲男孩來說吸引力恐怕一般,不過那種家常話的輕鬆流動之感卻給了夏沖相當深刻的印象。讀完了他要再借,孫大炮卻阻止說,學業重要,不可捨本逐末。

    「平淡的才是最好的。」孫大炮總結陳詞說,似乎夏沖已如少年俠客學成出谷,只要記住這一句箴言,便可在江湖上立於不敗之地。即便以後考中文系,做耍筆桿子的工作,也可應對自如,不必擔心。可是夏沖覺得,平淡這東西無論如何也失之平淡,正像糖總有一個缺點便是甜。他也隱隱感到,老捨和沈從文並非全如孫大炮認為的那般樸實。這兩位,其實很有些心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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