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最初的症狀是吞嚥困難,持續兩個月之後,才去醫院檢查,結果是胃癌,不久就去世了。夏沖沒有感到多麼悲痛。多年朝夕相處,他對爺爺的印象卻很淡。
如果這世界上的確存在著什麼血統的話,那麼夏家的血統中一定含有某種令人容易滿足的物質。夏原吉年輕時跟岳父做布匹生意,頗為春風得意,穿裘皮大衣,戴裘皮帽子,岳父死後他抽大煙又戒大煙,世道也壞,就破了產,日據時期只好做了軋鋼工人,到了一九五零年代,他又因禍得福,作為難得的嫻熟工人拿到相對豐厚的薪資,日子可比那些資本家好過多了。可是剛過五十歲,他就從青島退休回家,當起了老太爺,享受餘生。在那些冬天的清晨,他高大的身軀半躺在小火炕最暖和的位置上,後背靠著拍松的枕頭,看著窗外大雪紛飛,簡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他烹調清蒸魚,養紅茶菌,養鴿子,逗弄鷯哥,每天從四點鐘的晨曲開始收聽廣播,一直聽到晚上八點鐘睡覺,其間還跟隨「廣播體操時間」活動活動身體,活得無憂無慮。他最懂得照顧自己。早上,他喝一碗加了糖精的開水沖雞蛋,晚上,喝兩盅紅茶菌的酸湯,日日如此,至死沒有間斷。不管老伴兒多麼處心積慮地節省著每一小塊肉皮和油渣,他也要吃紅燒肉。他發起怒來聲如獅吼,真可謂雷霆震怒,可是偶爾又對小孩子頗為慈愛。有興致的時候他給夏沖講故事,年輕時如何歷險,吃過什麼,見過什麼,等等,把夏沖迷得魂不守舍。夏原吉實現了東北男人的全部夢想,溫飽、舒適、懶散、自在,繁衍和領導了一個家族,這個家族就是他的深藍色宇宙,他是其中唯一的主宰,揮揮手,便可以令星辰各列其座。
到了七十歲,他老了,威嚴不再,夏明強開始拒絕付贍養金給他:你本該有退休金,還跟我要錢?
儘管大家一再勸阻,夏原吉還是高昂著他的花白的、莊重的頭,在他的被大家讚美說像劉少奇一樣挺直的鼻子上架上老花鏡,乘火車去了青島,討要自己的退休金。他當然空手而歸—當年的退休其實是離休,離規定年齡還遠著呢,青島的工廠告訴他,事實上是他而不是國家沒有盡到義務。回到家裡時,他風塵僕僕,像個更老的老人那樣喘著氣,曬黑了,臉頰消瘦,神色憔悴,言語也變得遲緩,好像魂靈裡的某個地方承受了一次重擊。他隨身帶回一隻竹篾箱子,裡面是四十斤蘋果。青島蘋果好啊,他說。兒女們愕然,什麼蘋果?退休金呢?夏原吉愣了一會兒,慢慢向後仰,靠在拍松的枕頭上,閉上了眼睛。喬雅洗了那些蘋果,端上來,水淋淋的,瘀傷纍纍。
彌留之際,夏原吉示意家裡的每個人都到他的病床前,依次握手作別。爺爺拉著夏沖的手,臉上洋溢著無力卻溫暖的微笑,點了點頭。他開始劇烈吐血,二十分鐘後,眼球像鴿蛋一樣變灰了,不動了。
就在這一年,黃春蘭也死了。那個嫉恨地闖進於藍家的黃奶奶。一
顆死去的悲劇的谷粒。
一九八七年的六月,中考了,我的過山車般起伏不定的學習成績正逢一個次高點,並不困難地考上了一所重點高中。嚴竺也考上這所高中,而陳垚考去了機電職高。我和陳垚都無所謂滿意不滿意,而嚴竺頗為失落,當時她已經放棄了去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的想法,卻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沒有考上赫赫有名的四中。用硅酸鹽廠子弟中學的老師們的說法,這就是早戀的後果—嚴竺已經從她對哥哥的女朋友的嫉妒中擺脫出來,交了一個男朋友,是另外一間學校的一個中蘇混血兒。這對初戀情人頗為引人注目,很多人都見過他在學校門口等她。其實哪有關係?我想。同樣是談戀愛,為什麼她那個男朋友就能考上四中?另外,倘若不是那麼嚴格地說,我也早戀過了,就沒受什麼影響—早戀前沒有考取四中的實力,早戀後也沒考上。
如今我只記得那個女孩叫程蕤,是我的同桌。我們都是班裡比較幼稚的孩子,班級裡戀愛成風,我們也就跟跟風。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我們「戀愛」了大約一個半月,接過三到五次吻。我對她講了《雙城記》中卡爾頓的故事。故事本身要講很久,我懷著被理解的期待講了自己能記住的每個細節。
我講完之後,這女孩問:「你會像卡爾頓一樣為情敵去死嗎?」
這激怒了我。我馬上認為,她只是在問我願意不願意為那個也喜歡
她的男孩去死。我感到再也沒有比她更愚蠢、更虛榮的女孩了。同時,我也感到,就西德尼·卡爾頓的崇高精神而言,再也沒有比這更庸俗的理解了。我找了一些別的借口,指責她的種種不是,告訴她我要跟她分手。不久之後,我果然看見她坐在那個男孩的自行車後座上,神色不安地瞟著我。我卻根本就不看她。我蔑視地盯著那個男孩,他也仇恨地盯著我,我們的理由是相同的:他的女朋友是我玩過的。我們本該打一架,只是很快就畢業了,才沒打成。當年我們的把戲就是這樣。
如此一來,我也許就成了歷史上第一個因為《雙城記》而失戀的傢伙。我想我應該有點兒失戀的樣子,因此盡力地心情黯然了幾天。可是很快就無以為繼。這件事對我並無影響。我從不覺得初戀這種事僅僅因為是初次經驗便有多麼重要。不管怎麼說,只是幾個星期的好奇而已。
就在暑假裡,陳垚出事了。如今想來,這是遲早之事,可我當時完全沒有預想到。
以那種方式獲知此事,尤其加重了我的震驚之感。那天是星期三,我去了姥姥家,正坐在馬扎上玩著幾隻塑料兵—偶爾像小時候一樣玩玩塑料兵,也是喬雅喜歡宣揚的我的幼稚趣事之一,不過那天我卻只是無事可做罷了—忽然有一群人魚貫而入,原來是爸爸媽媽大姑小姑叔叔嬸嬸舅舅二姨等人,拼拎訇隆,陣仗驚人。喬雅手裡還拿著那把小提琴。我還沒緩過神來,夏明遠已經抓住我給了我一記耳光。我呆若木雞,半晌才聽清楚,他咆哮著問我跟陳垚的事有沒有關係。我定下神來,忽然大怒,吼叫說,陳垚的什麼事?喬雅扯住夏明遠,不讓他發作,自己站在前面說,陳垚偷東西被派出所抓起來了,你說實話,你跟他的事有沒有關係?
她的神色嚇住了我。有一會兒,我頭腦中一片空白,沒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想:派出所,派出所是什麼東西來著?緊接著,迷怔一團中浮現出了災難的預感。意識世界中好似有一股雷聲,由遠至近,滾滾而來,終於在一瞬間碾到耳邊,轟然炸響了。
在這天晚上,整樁事情,包括這個消息的衝擊力和置身於一群黑著臉的長輩之中的壓迫感,合成了一個噩夢。我很快就崩潰了。我非常疲憊,強迫症般地一再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確認燈光亮著,因為我時時感到眼前發黑。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非常不真實。在他們的輪番審問之下,我交代了跟陳垚之間的每件事,包括我們平時都在玩些什麼,小提琴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那天下館子喝了什麼酒,吃了什麼菜,等等。除了我曾跟陳垚計劃過一起偷錢以及跟他學過爬樓之外,我全招了。我嚇壞了,保證說,我從沒偷過錢,跟陳垚的事也沒有任何關係。他們說,我必須實話實說,這樣他們才能想辦法幫我,否則等公安來找我的時候就麻煩了。我覺得他們說得有理,更大的麻煩恐怕還在後面,可是吐露全部實情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腦仁兒漲痛,肢體麻痺。有那麼幾分鐘,他們不再問我什麼,彼此議論起來,像陪審團一般要裁定我的話是真是假。我歪在椅子上,頭枕著椅子的靠背,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樣子。
後來我才知道,是喬年舅舅在廠保衛科裡聽說小南門派出所抓了陳垚,想到我平時總跟陳垚一起玩,怕有什麼牽連,來給妹妹報信,一時沒找到喬雅,尋訪間,聽到風聲的親戚們聚攏了過來。
這場審問持續了三個小時。長輩們也都累了,板著面孔,沉默不語。姥姥坐在一隻小板凳上,手指不安地敲打著膝蓋。日光燈的整流器嗡嗡地叫著。我終於清醒了一點兒,感到又困又冷,這才發現他們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把屋子弄得像個煙囪,只好開著窗子。夜涼如水,窗外四無人聲,風在樹間。瀰漫在屋子裡是另一種寂靜,凝滯沉悶。飛蛾扑打著燈管叮叮作響。
夏明遠說:「要不,給他轉學吧。」他說的是,我可以轉學去遠處一個縣的高中,那裡有他的舊同事,可以照顧我。大致上說,這是避禍的辦法。喬雅表示反對,她說,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用這種辦法。去那種小地方的學校還有什麼前途?她還是相信我沒有做什麼犯罪的事情。
她的話音一落,又一次長達十分鐘的沉默開始了。我閉著眼睛,聽到又有人開始抽煙,劃火柴,失敗的嗤的一響,又嗤的一響,換了一根,暴烈的一聲,點著了。煙絲發出輕微的畢剝聲,疼痛似的猛烈蜷曲在一起,就此化為灰燼。日光燈整流器冥頑不化地在團團迷霧中嗡鳴著。
「今天先這樣吧,」夏明遠開口說,「我看他跟陳垚的事是真沒關係,我放心了,大夥兒也都放心吧。我早就覺得,這孩子不管怎麼樣,還不至於偷錢偷東西,他是沾染了一些不良習氣。」他的口氣越來越像在工廠裡開會講話,可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好笑,「這麼多年來,我跟喬雅一直重視對孩子的教育。學習上生活上,對兩個孩子,喬雅是勤督促,常檢查,嚴格要求,從不放鬆,我心裡有數。當然,我們今天多往壞處想,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也是對的。結果是好的,也算給他打了預防針,防患於未然。大夥兒都累了,回去吧。夏沖,這麼多長輩深更半夜為你操心,圖什麼?你反省反省!別以為完了,我告訴你,沒完。先謝謝各位長輩!」
我就站起來,行禮致謝。大家就陸續起身離開屋子,姑姑一類的女性長輩都安慰我幾句,勉勵我以後要如何如何云云,我也木然聽著。爸爸不耐煩地催我,還杵那兒幹什麼呢?木頭人啊?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