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20章 鈴兒響叮噹 (3)
    這裡跟小學的另一個不同是,老師打學生時慎重多了,因為學生也開始打老師了。像牟佛海這種人高馬大的暴君式老師沒人敢動,別的老師就沒那麼幸運了,至少有三分之一被學生打過。女老師太愛嘮叨的話,也避免不了挨上幾記耳光。這一切給夏沖一種不快之感。他還感到,初中是不乾淨的。有人抽煙,有人放學以後故意在教室裡小便,有的「立棍」的傢伙竟然在放學路上劫持膽小的女生,在暗處又親又摸,第二天還要當眾講出來。年過四十的教導主任之流在自習課裡到教室來,借談話之機捏女團支部書記的胳膊,一捏就是半節課之類的齷齪事,也時有發生。這教導主任還鼓勵告密,在學生中間培養線人,有一次竟然問到了夏沖的頭上:「你是不是團員?能不能定期向組織匯報班級裡的情況?」夏沖尚在對「組織」與「匯報」一類事情頗為懵懂的年紀,心裡拿不準該如何與一個長著水獺般又小又圓的頭的老流氓講話,支支吾吾,教導主任便失望而去。

    初二下學期,男孩們都不上課了,老師正講著課,他們就一個接一個爬出二樓的窗子,手抓著屋簷,翻上去,坐在屋頂上。他們眺望遠方,或者斜躺著,蹺著腳。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後來,夏沖時常想到這個場景。他並不記得自己在屋頂上得到過什麼真正的樂趣。那其實是枯燥的。在十四歲,在屋頂上,他想,這世界上,在英國,在幾內亞比紹,在任何地方,別的人在做什麼呢?也許別人看到的風景、聽到的聲音是相似的,宇宙也是這般遼闊而明亮,只是,別人在盡情生活吧?他們卻只是像猢猻一般坐著,呆呆眺望著。

    不論用哪種方法,攀上二樓的屋頂對我來說都很容易。那一年,我跟陳垚學會了爬樓的技巧。理論上說,只要鞋尖兒有幾毫米的支撐,咬實了,重心與支撐點成一條垂直線,你就可以撐住。伸手向上,手指肚兒卡住上面的窗台,引體向上,再以右胳膊肘為軸翻到上面一層,對十四歲男孩來說也遠非難事。困難只在於你會害怕。第一次剛剛爬上二樓,我便踟躕不決,陳垚就叫我下來,告訴我,務必集中精力,在腦子裡思考「這事兒太容易了,太容易了,跟走路一樣」這句話。我深呼吸三次,把這句話狠狠地想了十秒鐘,想得非常透徹。然後,我用手指摳住磚縫,一躍而上,一口氣爬上了四樓。這時他招呼我下去。我又順暢地下去了。我在地面上走了幾步,悉心體會走路的感覺,與在樓上攀援並無明顯分別。從此我不再害怕去高處。

    陳垚說:「要是上到五樓你就害怕了,慢慢來。」

    那時的樓房的陽台都是開放的,樓層之間也常有一道裝飾性的磚稜,爬起來容易。最高一次我上到六樓,站在上面不免頭暈目眩,不過很快便適應,不僅不再害怕,相反產生一種自信,頗有一種掙脫束縛之感。我問陳垚上過多高,他回答說也是六樓,不過那可是中法家屬樓。那幢樓的表面是光溜溜的瓷磚,沒有陽台也沒有磚稜,能吃勁兒的只有一扇窗戶和另一扇窗戶。「再高的樓就不好找了。」陳垚說。我又問,要是有更高的樓呢,你能上到多高?九樓?十樓?

    「有多高上多高。」他說。我感到這話不假。雖說爬樓的訣竅在於鎮定,卻不等於說技巧和柔韌性一類的素質就不重要,在這方面,陳垚顯然強出我太多。他爬樓的動作極為舒展流暢,彷彿糖漿一般在樓房表面流淌,路線也隨心所欲,千變萬化,與之相比,我恐怕就是像個機器人一般在最簡易的路線上卡卡響著升降了。我大為佩服,又問:「我什麼時候去給你把風?」

    「要等合適的時機。」陳垚說。

    這是一九八六年,我不得不接受青春期的來臨。有些夜裡我睡不著,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頭腦中浮漾著各種沒有來由的幻想。我沉醉於此,又深深地知道,一切都是假的。當我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正在哭泣。我講不清為何如此。即便足夠成熟之時,甚至垂垂老矣之際,恐怕我也講不清一個人耽於夢幻這種事。我只是體味著某種憤怒的歡欣、悲慼的喜悅。

    每天早上,騎車上學的時候,我都騎得飛快,盡力讓自行車顛簸,偶爾鬆開車把,直起上身,如同御風而行,讓涼爽的空氣拍打自己。皮膚因此沁涼。我開始喜歡冷的感覺。像陳垚一樣,我在澡堂子裡洗冷水澡,即便是在寒風陣陣的時節。這個孩子,夏沖,變得強大起來了。我在長高,骨骼在皮膚下鼓了出來。身體醒來了,性成熟自不必說,體力相比童年也大有增長,踢球時好像可以永遠跑下去似的。這感覺令人愉快,又令人驚異,有一回我突然在球門前蹲下去哈哈大笑起來,別的孩子因此面面相覷。我不記得他們為什麼沒有取笑我,或者用球踢我,也許只是因為我跟他們並不熟。那球門是木頭的,沒有球網,右門柱上有個正在朽爛的洞。我仍然相當幼稚,至少喬雅是這麼說的。在跟她的女朋友們聊天的時候,她越來越喜歡提起我的幼稚的糗事。這讓我難堪,又幾乎同情地想,她只是不自覺地想把我留在童年罷了。

    第二年發生了很多事,壞的多於好的。年初,小姨喬芳結婚了,新郎是膠鞋四廠的一個司機,長得帥,家裡很窮。房子自然沒有,小夫妻跟男方父母擠著住,「四大件」也沒有湊齊,只是打了一套新傢俱。姥姥家的每個人都不怎麼開心。爺爺去世了。我在火葬場的煙囪頂端的灰色煙霧中看到死亡的影子。嚴竺因為我跟陳垚一起玩而不再理我們。她仍在嫉妒她哥哥的新女朋友。每當心緒不佳之時,我就想報復馬伯雄。我想燒掉他的家,如果親眼目睹他的屋子火光熊熊,然後拋卻一切恩仇,帶著淚水踏上離家的道路,就再好不過。同時我總是讀著地圖。

    小姨喬芳很快就懷孕了,年底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劉煒。跟我一樣,劉煒也是由姥姥帶大的。

    就像化學實驗課上的二氧化硫,我變得不穩定了。憤怒的時候,我沖媽媽大吼大叫。她非常震驚,試圖壓制我,可我發起怒來像個瘋子。我為之深深自責。可是再起爭執的時候,我仍舊怒不可遏。更令我難過的是,夏冰也覺得我變得難以理解了,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我,開始怕我了。

    這一切直到夏天時候才暫時平息,在我的生日那天,陳垚像變魔術似的送了我一把小提琴,讓我大為驚異。那天晚上,在區體育場的看台上,吉光片羽之間,我感到生活將永遠這般安寧下去。

    那是初三開學不久的一天,早上我剛到學校,就見陳垚等在我的教室門口,懷裡抱著一把閃閃發亮的小提琴。沒有包裝,沒有琴盒。「給你的生日禮物。」他說。那時候送生日禮物剛剛成為風氣,大家多是送一張賀卡之類的,好禮物也不過是一本書,絕對超不過一塊錢。上次他過生日,我送了他一把多功能刀,已算得上相當貴重:平口刀、剪刀、起子、鑷子和勺子。可他居然要送一把小提琴給我!跟一般的禮物比起來,這東西看上去就像一艘航空母艦那麼大,而且在我看來,價值也差不多。我伸手在琴上彈了一下,它居然發出了聲音。我目瞪口呆。

    「不是偷的,」陳垚不好意思地說,「是我自己攢錢買的。」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又看看小提琴。上課鈴聲響了。教室的門口聚了一群張大嘴巴看熱鬧的傢伙。陳垚把小提琴往我懷裡一塞,匆匆地說:「上課了我回教室了,你不會拉這琴沒關係有了琴就會了,你這麼聰明還會拉二胡以後肯定會拉小提琴,我走了祝你十四歲生日快樂!」

    我把小提琴放在課桌上,課桌邊緣堆起了書,以免它摔下去。每個傢伙都跑來看,我簡直沒辦法阻止伸過來的髒手。每個上課的老師也都好奇地問是怎麼回事。「今天我過生日,這是我的生日禮物!」我大聲回答說。老師又問誰送的,我本能地感到不能說出來,就堅決地搖搖頭。我感到幸福極了。我愛上了這把琴。在穿透了窗子的八月末的薄陰天色中,小提琴的紅色清漆發出柔和的光輝,我百看不厭。我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它。琴頸,琴軸,琴弦,琴馬。我從來沒想過這世界上還有一個東西會如此完美。到了中午,整個學校都知道這件事了,每次下了課,教室門口就擠著一堆來瞧新鮮的小腦袋。一個老師說,夏沖,你這樣,影響正常的課堂秩序啊,能不能把你的生日禮物收起來?我緊張起來,瞪著他。過了一會兒,這老師笑了,說,行了,別因為這句話恨我,你愛擺哪兒擺哪兒吧。我想著如何回報陳垚。到了下午,我終於想出來辦法來了,最後一節自習課之前,我拿起琴飛跑回了家,把它藏在床單下,又從塑料房子存錢罐裡取出全部的十塊七毛五,一路跑回學校,竟然只遲到了十二分鐘。

    放學鈴聲一響我立刻跑去找到陳垚,請他下了館子。那還是我平生第一次請客呢。我們喝了酒,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我不太記得我們都吃了什麼,只記得要了一道姜絲肉。陳垚看上去快活極了,他說,喝酒喝酒!我們就舉杯慶祝。我們每人喝了一瓶汽酒,這東西大致上就是一種在汽水裡兌上很少量的酒精的飲料,喝完之後,我覺得渾身綿軟,眼前的一切都非常奇妙。我明白,這就叫醉了。我說,去水塔!我們去水塔!我也對那個服務員說,走,去水塔!

    「去你媽逼水塔,去水塔,」那個國營飯店的服務員暴躁地說,「小逼崽子,吃完了趕緊滾!」

    我和陳垚哈哈大笑。這一切都有趣極了。我們衝出飯館,大喊大叫,滿嘴都是姜的氣味和汽酒的甜味兒。我們沒有去水塔,而是去了區體育場,因為那是我們遇到的第一個高大的建築,立刻就拐了進去。體育場的門衛老頭兒不讓我們進去,還說,喝酒了?要揍我們。我和陳垚再次爆發出一陣狂笑,跑掉了,過一會兒,又迂迴回來,跳過柵欄,登上了體育場的單面看台。

    我們坐在看台上,樂不可支。在背後的街上,有什麼人家的電視機開著很大的聲音。新聞節目說,圓石城的防爆器械廠宣告破產了。這是這個國家成立後第一家正式宣告破產的國有企業。

    遠處的街巷裡,一隊人影奔跑著,忽而向前,忽而折回,喊叫著,手裡寒光閃爍。又去砍人了。就像不久前遼寧隊輸給香港精工隊的足球賽後,工人們浩浩蕩蕩地舉著煤釬子去市體育場打香港人的樣子。那天他們砸了中華劇場,砸了一家叫精工的表店,把三路電車也掀翻了好幾輛。

    時隔多年之後,這個場景依然凝固在那裡。夏日的薄暮時分,天光仍然很亮,夏沖和陳垚酒意消退,坐在水泥看台上,沉默下來。在遠處的一個房間裡,有一張小床,床單下有一把小提琴。天黑之前,他們抽了幾支「大生產」。那是一種本地產香煙,兩毛錢一包。其實他們只是把煙吸到嘴裡,再吐出來,用口水把香煙弄得濕漉漉、軟塌塌的,不斷地「呸呸」吐著煙絲。夏沖能看見遠處平房的屋頂,都鋪著黑色油氈紙,而白色的部分就是霉。操場對面是一株株灑下了濃蔭的白楊,樹葉翻捲著,正面是墨綠色的,背面則幾乎是銀灰色的,甲蟲穿梭其間,嗡嗡地鳴叫著。夏沖在樹枝的張力中看見了風。他聽見汽車遠遠地駛過。他想,有一天我會忘記這個情景嗎?我要記住。於是這場景刻入了記憶。在旁邊,陳垚閉著眼睛,嘴角洋溢著幸福、譏誚、神秘的微笑。於是夏沖也露出一個同樣的微笑,轉頭望向餘暉。他想走遍這個世界。他十四歲了,嘴裡叼著一根價值一分錢的香煙。他感覺到了美洲、南極、鄂霍次克海的波濤拍擊著荒涼的海岸、太平洋小島上的密林在悄聲低語。瞬息之間,他感覺到了萬事萬物。

    那個傍晚,我還想,有一天會有個女孩真正喜歡我。她的樣子我想像不出。也許好看,也許不好看,都沒關係。我只想,如果別人說我太古怪的話,她就會說,要是夏沖古怪,那麼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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