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19章 鈴兒響叮噹 (2)
    我記得當時街上的爭議。中年婦女們震驚不已,低聲謾罵,然後另一種聲音出現了,男人們為她辯護:大驚小怪,什麼時代了?「什麼時代了」具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迅速壓過了一切。女人們氣呼呼地不再說話了。正是在這一天,思齊路承認,時代不同了,過去的標準都不適用了。新的標準是什麼?姑娘可以只穿一件透明襯衫上街?不很確定,但是??也許。是的,也許是可以的。那是改革開放前期,時代就像一隻越過了平衡點的沙漏,陡然間翻轉了。人們唯一能確定的只是一切都不確定。就這樣,那個姑娘傲然走過堆積著紫茄子的菜市場,走過人群,走過電車站。思齊路鴉雀無聲,同時懷著敵意和崇拜。鈴鐺狀的乳頭就這樣成了征服者。

    簡直是一首歌:

    叮叮噹,叮叮噹,

    鈴兒響叮噹,

    我們滑雪多快樂,

    我們坐在雪橇上!

    我記得這件事。想像這場對決:黑色透明襯衫對中山裝,姑娘的乳頭對偉人痣。

    髮廊門口的旋轉柱燈是新的,街頭夜市是新的,「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的電視廣告是新的,華麗綢的夾克是新的,在初二年級,男孩們的生殖器也是新的。香港電視劇明星的貼紙是新的。一九八六年,一切都是新的。被「文革」摧毀的一切重新生長出來,卻不是以往的延續。歷史中風了,暈厥了,又甦醒了。人們遺失了久遠的記憶,便對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就像世界正在被重新發明出來。那也是一個基本的年代。黨的基本路線。現階段的基本目標。等等。在電視裡,西方世界正在崩潰。英國和阿根廷的馬島戰爭。愛爾蘭共和軍製造的爆炸。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核戰爭的陰影。等等。只有中國巋然不動,似乎懷著獨有的邏輯—那些基本邏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計劃生育是我國的基本國策。旗幟鮮明地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等等。就連喬芳結婚之前,在喬允升跟親家婆婆的飽含心機的磋商中也提到了基本條件:「彩電、冰箱、洗衣機、錄音機,這四大件是基本的吧?」在發行數百萬份的小開本青年雜誌中,作者們是用基本漢語寫作的。沒有複句。除了「瀑布似的長髮」之外沒有比喻。經受了長久的口號式語言的訓練之後,基本上,普通讀者能理解的句式不超過十五個。

    在硅酸鹽廠子弟中學的操場上,夏沖看到的一九八零年代是暴戾和單調的。這操場有時候就像戰場。經常正上著課,窗外人聲鼎沸,叫罵聲不絕於耳,打起來了。男孩們拋下兀自敲打著黑板的老師,逕自從窗子跳出去看打架。老師們在平時還擁有的約束力,到了這時便土崩瓦解。操場上,視野裡全是人,做布朗運動,亂作一團。散落的看客當中總有那麼四、五個漩渦,裹挾著人群,狼奔豕突,望之令人心驚,那就是打架的主角。這邊有幾個人在踢一個人,那邊有一個人揮舞著自行車鏈條衝出重圍,一百米外還有人在砍人。打架的總是那幾個小幫派,初三有兩撥兒,初二有一撥兒,有時捉對廝殺,有時小集團作戰。遇到真正的大場面,只要站在操場上,無論你往那個方向看,都能看到有人在殊死搏鬥。夏沖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時大驚失色,刺激得幾乎吐了。可是很快就習慣了。小學時孩子們也打架,拳腳相加,哭哭啼啼,曠日持久,早上開打下午還沒完。

    初中裡的打架卻完全是另一個樣子,用上了兵器,乾淨利落,一般只持續幾分鐘便告結束,勝者相當專業地迅速退場,敗者血跡斑斑。偶爾會有例外,雙方勢均力敵,再加上援兵次第趕來,鬥毆就會分成幾集,大家本來認為勝負已判,正要散去,忽然又打起來了,又要散去,又打起來了,如此等等。這種戰鬥是最令人滿足的,總是會被談論很久,就連當天逃了課無緣親見而只能聽人轉述現場的孩子們都跟著熱血沸騰。不過無論過程如何,結局總是相同的,某一方突然間飛快地撤了,那就是打贏的。打輸的留在操場上,慘烈的時候,這邊躺著一個,那邊躺著一個。在夏沖首次見到的這類場面中,一個受傷的孩子從他身邊歪斜著衝了過去,滿頭滿臉糊滿鮮血,已經不能辨認是誰,搖搖晃晃地走著,神志不清,眼睛也不大能看得見,殭屍一般「啊啊啊」地叫個不停。這孩子看似隨時可能倒下死去,卻一直堅持著走出了校園。倒是旁邊一個沒參與打架的乖孩子暈倒了,暈血。

    這就是孩子們到了十三歲,領受了上帝給予的第一劑荷爾蒙之後發生的故事。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選擇呢?沒有。圓石城的少年的行為模式就是這樣。要麼打人,要麼被打,這是天經地義的。

    暴力不只出現在校園中,在整個圓石城,年輕人都在打個不停。開戰的理由五花八門,最常見的一個是「你瞅我幹啥」,目光對上了,不挪開就是不服,那麼非打不可。永遠有人「立棍」,也就是舊時的開山立櫃,做一方老大,也永遠有人迎戰,即「撅棍」,意思是你就立吧,我給你撅折嘍。必須打到一方服了為止。「立棍」是全社會的流行語,甚至有一種撲克玩法也以此命名。

    某天早上,由班主任牟佛海領著,一個新來的男孩站在教室門口自我介紹:「我叫程小松,我來自浙江省湖州市。」說完,給大家鞠了一躬。兩節課後他就挨了第一頓打。這孩子憤怒極了,問打人者:你憑什麼打我?夏沖詫異地想,怎麼會有人問這種問題呢?打你就是打你,怎麼會有憑什麼呢?打人就是為了取樂啊!還好,打人者給了程小松一個說法:「******的,你鞠啥躬?」

    這一年,夏沖重新變成了一個好學生—不可否認,儘管經常處於戰爭狀態,這所學校仍在上課。上學期考試,他全年級排名第三。可是好學生也要參與打架。有時候,外面有人喊,某某挨打了!這個某某的同班男孩們就有義務出去復仇。這時候,夏衝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拆椅子。

    孩子們常用的武器有三種,自行車鏈條、三節棍和椅子腿。前兩種使用起來很需要技巧,用得好的都該算是武林中人了,平常的學生還是多用第三種。他們用一張椅子砸另一張,再用腳踹,這樣就拆下了椅子腿。這東西是完美的武器,拿著趁手,不必維修,來源廣泛,還有一條好處,上面總是有彎彎扭扭的釘子。我們用這東西鑿向對方的頭頂,把對方的頭皮扯開。第一次參與其中時,夏沖慌亂地跑來跑去,還沒開始動手,就突然被人打倒了。他在廠醫院打了血清和破傷風針,後怕得渾身發抖。喬雅來到處置室,滿面怒容,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夏沖心中惱恨,把沾著血污的臉扭了過去。

    第一次這麼干你會很害怕,可是一旦有了第一次,你就感到非如此不可。孩子們被恐懼感奪去了魂魄,怒目圓睜,只顧打過去。你認同了這一切。多多少少,你也變得心腸歹毒了。

    校方應對這類事件的方法就是開除學生。造成嚴重後果的孩子就送去工讀學校。只要不出人命,校方對一切概不負責。這個邏輯是無懈可擊的:整個社會都在打,又怎能苛責學校呢?

    只是由於一次偶然的機會,夏沖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一切並非像他們這些孩子認為的那麼簡單。那次打架是他們初二(三)班的內戰,三對二,人多的用磚頭把人少的拍得滿面是血,踉踉蹌蹌,從教學樓的背面一直追打到正面。那一周夏沖恰好是「紀律值周生」,治安聯絡員一類的角色,就跑到辦公室去向牟佛海報告,推開辦公室的門,卻見牟佛海正站在窗前平靜地看著樓下的一切。窗台上放在一大缸子熱茶,茶葉還沒沉下去,在水面上打著旋兒。其他幾位老師抬頭看了氣喘吁吁的夏沖一眼,旋即平靜地低下頭去,各忙各的。夏沖沒有開口,退出了辦公室,他有一個強烈的印象,老師們並不想立即干預。

    好久以後夏沖學到了一個詞:養匪自重。這時他又想起了牟佛海站在窗前的背影。

    校園裡甚至出現過殺手,確切無疑,目標在取人性命。那是冬天裡的一天,全體學生剛剛做完間操,教導主任正哼哼哈哈地打著官腔訓話,夏沖看見一個陌生人騎著自行車進了學校大門,到自行車棚那兒停了車,就往做操的隊列這邊走來。這人穿著半截兒的扎線軍棉衣,神態自然,年紀也跟別的學生差不多,只是面孔非常陌生。他怎麼走到隊列裡頭來了?夏沖相當詫異地瞧著這個人的慢悠悠的步子,直到他走到一個叫權泰成的朝鮮族學生面前,從軍棉衣的懷裡掏出一把菜刀。夏沖離事發現場不過十幾米,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不是一般的打架路數,菜刀是一面刀刃,適合砍剁,一般人打架總是拿它迎面劈下,這個人第一刀卻是從左至右,橫削過去,幾乎是個斬首的動作。

    世界上反應最快的就是初中生了,權泰成可能根本就沒明白發生了什麼,只是情急之下一縮頭,蹲了下去,這刀唰的一聲就空了,那人動作極為連貫,反手又是一刀,從右至左,還是斬首。權泰成剛直起身,刀影又來,又一縮頭,又躲過去了。陌生人這時候才放棄斬首,回到普通打架的路數,迎頭就劈,權泰成這下子躲不過去,正劈在天靈蓋上,夏沖清晰地聽見了菜刀砍進頭骨的低沉的聲音,幾天之後仍然為之不寒而慄。砍完這一刀,這人把菜刀收進棉襖,邁著原來的步伐,一絲不亂,慢悠悠地走了。這一切發生得非常快,周圍的同學反應不及,尚未四散躲開,事情就已經結束了。這期間教導主任一直在講話,根本沒有發現這裡出了事,直到看見有人離開隊列,才衝著麥克風呵斥說:「這同學你怎麼回事?誰讓你出列了你就出列?」這人絲毫不受影響,走到車棚,取了自行車,鎮定自若地騎走了。

    有人給權泰成扣了一頂棉帽子,扶他進了醫務室。校醫用整瓶的碘酒往頭上倒,用紗布摁住傷口,最後給他找一頂新的棉帽子扣上,送去醫院。一個孩子拿著原來那頂棉帽子從醫務室出來,帽子一歪,滑出一塊半凝固的血餅。

    那個神秘殺手後來被證實是另一所學校的孩子,在街上跟權泰成發生口角,竟然起了殺心。這一次,校方終於到派出所報了案。可是那孩子之所以有恃無恐,正因為他是派出所所長的侄子,在外躲了幾個月,派出所也就撤了案。權泰成不久也養好了傷,繼續上學。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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