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在硅酸鹽廠的露天游泳池邊,陳垚說他在水塔裡游泳。我和陳垚、嚴竺常在一起玩,直到初二,從沒間斷。這在當年並不尋常。那時候男孩女孩不怎麼來往。自從小學四年級,進入前青春期起,男女生來往就變成了一件格外羞恥的事情。我們的嗓音仍是童聲,身高剛剛超過了女生而免於被對方踢來打去,立刻就以一種對待低等生物的態度對待她們。幾乎是神秘主義式的,男孩們懼怕跟她們做身體接觸。排練集體舞時,他們拉住女孩們的手,面紅耳赤,窘迫難當。那是一個修道院時段。相比之下,因為嚴竺的關係,我要坦然得多。我們從沒有像別的童年玩伴一樣變得生分。上初中以後她還常來我家玩,還拿起我的手給我看手相。
「你的生命線不錯,能活到九十歲。可是活得長也沒意思—感情線不太好。」她篤定地說。
就像前面說過的那樣,對我來說,升上初中的轉變非常平滑,並無特別的不適之感。進入青春期帶來的生理變化也沒有產生什麼意外影響。那只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罷了,跟在九點鐘看到鍾上的時針指向九點鐘差不多。唯一的影響也許只是游泳的時候我不喜歡待在兒童區了。
那時我們十三歲,會談談自己以後最想幹什麼。陳垚想當資本家,
賺大錢給他媽媽,他總是歎息說,我媽多不容易,我媽對我多好,等等。嚴竺對此嗤之以鼻。她想考中國科技大學的少年班,學物理,做居里夫人第二。至於我,我想走遍世界。我想去世界上最遠的地方。小學畢業那年暑假,爸爸媽媽帶我到一位在東北工學院當教授的遠親家做客,這位舅爺爺送了我一套岩石標本和一本又大又厚、重得驚人的世界地圖冊,這地圖冊可比我自己的強多了,有十張能打開的全開折頁,比例尺一比六十萬。我一再地讀著它。我總是讀著這地圖,想我去到那些地方。
春天時硅酸鹽廠重修了露天游泳池,池子底下還是水泥,池子邊上卻新嵌了一圈兒白瓷磚,光潔耀眼。我游了兩次,覺得氯氣的味道特別重。泳池邊的凹槽裡全是一點點白色的唾沫丁兒。
我游得不好,姿勢不對,氣短。嚴竺則游得相當好,一下水就橫著游十個來回,一招一式,紋絲不亂。游完這六百米之後,她就爬上岸來,面無表情,戴好墨鏡,抱膝坐在水泥地上。如今回憶起來,她已經有了點兒多愁善感的少女懷春之態,只待吉士誘之,我和陳垚則還在兒童的邊緣。當然,她跟小時候一樣,依舊是不好惹的。她的墨鏡和鼻子的搭配尤其表明了這一點。她的鼻尖端微微上揚,頗有一股傲然挺立的勁頭兒。反光蛤蟆鏡卡在這鼻子上,就像兩片怒火。
忽然有一天,陳垚現身在泳池邊。我吃了一驚,問他,你也游泳?不是怕冷水嗎?陳垚沒有立刻回答我。每次想讓別人重視他的話,他都要鬼鬼祟祟地眼瞧著別處,好像根本就沒聽見人家的問題似的。我耐心地等待著。他終於沉不住氣,頗為自得地說,不怕了,現在他還洗冷水澡呢。
正是在那天,我第一次見到陳垚游泳。他笨手笨腳,速度如烏龜一般,但是打水、側轉、換氣,每個動作都相當難看而實用。當初那個在澡堂子裡大喊「我要死了」的孩子已經不復存在。
這是剛放暑假時的事。到了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將近九月,天氣已經不那麼熱了,有一天我們去得早,佔據了泳池邊的樹影,躺著乘涼,昏昏欲睡,忽聽在泳池另一端有人吵了起來。原來是嚴竺。她把游泳圈掛在岸上的一截兒水管上,被幾個男孩拿走了,她過去要,可能是口氣太沖,他們就不願意還給她。那時她火氣很大,跟誰都吵。這多少是因為她哥哥找了個女朋友。每次說到那個姑娘,她都妒火中燒地說,狐狸精!我覺得嚴竺不太對勁。哥哥找女朋友,妹妹幹嘛要嫉妒呢?以後才知道,這種事其實也不罕見。自然,我隱隱地感到嚴竺已經變了。不久前的一天,她大哭了一場,至於為什麼哭,卻隻字不提,這種情形以前可沒有過。
我和陳垚就躺在蔭涼裡,聽嚴竺吵架,樂不可支。只一會兒,那幫男孩敗局已定,一個傢伙對嚴竺說:「不就游泳圈嘛,就借一會兒唄,咱們都一個廠的??」嚴竺叱責他:「誰跟你咱們?」
我跟陳垚笑得肚皮都要抽筋了。這時,陳垚吃吃笑著說:「你知道在水塔裡游泳的感覺嗎?」水塔?
「我在小南門的水塔裡游過泳,那水才涼呢!涼到骨頭縫兒裡去,過癮啊。」
「真的?」「在水塔裡游泳還有一個好處,你猜是啥?」我猜不出來。「水乾淨。」我半天才回過神來,說:「你他媽說的都是真理啊。」「哪天一起去游!」他說。他瞇著眼睛,瞧著枝丫縫隙裡的太陽,嘴角神秘上翹,神情享受。「行。」我說。
嚴竺回來了,一副班師回朝的架勢,在我和陳垚身邊的水泥地上坐下,戴上墨鏡,兩腿伸直,挺起十隻憤怒的腳趾頭。我捅捅她,哎,你知道陳垚在哪兒游泳嗎?她說,在哪兒?我說,水塔裡頭!一聽這話,她摘了墨鏡,瞪住陳垚,瞳孔像準備攻擊的貓似的急遽收縮成一個針眼兒。
「水塔?」她說,「我說這幾天水味兒不對呢,你撒尿了?」
不久之後,有一天放學,我跟嚴竺一起騎自行車回家,嚴竺告訴我,以後別再跟陳垚來往了。我問為什麼,她說,他偷東西。我頗為震驚。「沒工夫跟你細說,以後少跟他來往就是了。」她不耐煩說。她哥哥跟女朋友分手了,可是又有了一個新的,搞得嚴竺心煩意亂。她這麼一說,我才覺得陳垚確實不大對勁。冬天裡,曾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路邊跟幾個在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那幾個人有男有女,至少有十七八歲。陳垚叫住我,我就不得不面對這幾個人,很窘,又害怕,想盡快離開,又不知該如何脫身。我覺得自己太幼稚,更不如人家瀟灑,還拿不準他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這幾個人裡面有個姑娘,看上去年齡最大,大約二十歲,流里流氣地笑著叫其他幾個人外號。她一直把陳垚叫作「小****」。如今聽嚴竺一說,我恍然大悟,他們就是陳垚的壞朋友,沒準兒也是小偷。我也回憶起來,這幾個人眼神很是奇怪,頗為警覺,常從眼角睃人,總是條件反射似的快速四處張望。我恍然大悟,那就叫賊眉鼠眼吧?
陳垚也有這種眼神。他個頭不大,身軀單薄,眼泛桃花,齒如珠貝,愛對人笑。「他偷什麼?」我問嚴竺。她的回答又把我嚇了一跳。「還能偷什麼?偷錢。」她說,「你別理陳垚了,我哥說,這人完了。」
如果只是偷東西,其實不算什麼。在這個地方,沒有小孩沒偷過東西。但偷錢是另一回事。
酗酒、打架和偷竊可謂生活的附著之物,水泥粉末一般侵入了每條窗縫。對面的九號院裡就有個眾所周知的小偷,是個十九歲的銑工,一九八三年嚴打的時候,他預感到要出事,回家跟父母說,這下不行了。家裡人問他怎麼辦,他說,跑,家裡人又問去哪裡,他說:「四海為家。」沒出一個禮拜就在河北郫縣的玉米地裡被抓住了,先押回圓石城公審公判,又送去了新疆。
我們對這個銑工很是同情。他只是偷了工廠裡的銅件而已。偷東西是分很多種的。法律和群眾意見也是兩回事。我們群眾都覺得,公家的東西,偷一點兒沒關係,別偷太多就行。看見一個東西好,偷來玩,比如偷摩托車什麼的,都可以理解。在商店裡順幾件衣服,也只是機靈,會佔便宜。唯有一種偷是不可饒恕的,就是偷錢,偷老百姓的錢的話就更讓人瞧不起。
自從聽了嚴竺的話,我一直躲著陳垚,避免跟他接觸。他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麼,每次遇到我,並不說話,只是拿眼梢上吊的小桃花眼掃視著我的臉,像是在秘密給我拍照,神色尷尬又怪異。
過了兩個星期,我終於忍不住了,問他:「你偷錢?」那是在午休時間,我們正坐在校園一角的牆根兒下,打開飯盒,準備吃飯。他倒好似早有準備,回答說:「我偷的都是當官的,一般人我不下手。」我問:「你怎麼知道誰是當官的?」「有固定的地方。」「哪兒?」「中法家屬樓。」
我吃了一驚,頓時覺得嚴竺的哥哥說對了,這個人沒救了。偷東西倒也罷了,竟然偷到法官家裡去了。
可是,十分鐘後,我已經跟他探討起偷竊的技術來了。不管怎麼說,對我來說,偷東西是相當傳奇的事情。我想知道他是怎麼幹的,害怕不害怕,得手過多少次,失手過幾回,遇到過什麼樣的危險,等等。關於他的冒險行徑,每個細節我都大有興趣,都想知道,還試圖提出自己的意見。
陳垚說,小偷有各種各樣的,他在其中算是沒本事的,眼疾手快這一套,跟別人比起來遠遠不如,因此掏口袋、割皮包一類當街行竊的事,完全幹不來。「高手,這兩個手指頭得一般齊。」他伸出食指和中指說。他的中指至少比食指長出一厘米。我問了個蠢問題:「砍掉一截兒呢?」
陳垚遺憾地搖頭:「那拿什麼打彎兒?」他還說,要偷到東西,關鍵是要快。怎麼才能快呢?「先拿熱鐵砂練,再拿熱油練,要是能從一鍋熱油裡夾出一個硬幣,手還沒燙著,就練成了。」他嘖嘖讚歎,頗為羨慕。作為一個蟊賊,他自己幹的則是「入室行竊」那一類把戲。有時候他開鎖入室。不過這很講技巧,而且不安全,大多時候他還是夜裡跳窗,瞄準誰家沒人,洗劫一番。
有一次,他說:「只有一回是在白天。我本以為那家沒人呢,誰知道,我剛跳進去,從這間屋子溜躂到那間屋子,就看見了兩個年輕女的和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得病了,要死了,那兩個女的在陪著她。一看見我,她們仨都張大嘴巴,一動不動。要是兩個女的上來一個,我就跑不掉了。她們倆都是在省隊打籃球的,又高又壯。這可怎麼辦?看來今天是凶多吉少啊。我靈機一動,問,你們家廁所在哪兒?不好意思我著急撒尿,就跳進來了。一聽這話,她們全傻眼了。那個老太太真快死了,喘著氣兒,給我指了一下,我就進廁所撒了一泡尿,開門,走了。」
他告訴我,偷到的錢都藏在了小南門水塔下邊的一條廢鐵管子裡。這筆錢總有一天我們用得著。
關於陳垚當時結交的不三不四的朋友,我的記憶中有一件事非常醒目。就是在那前後的一天,街道上空蕩蕩的,我正為了什麼事站在街邊,又看見了曾與陳垚在街上廝混的那幾個人中的那個叫他「小****」的姑娘。那是秋風漸起的時候,她只穿著黑色襯衫,質地也許是喬其紗一類,衣料透明。她走過街道,每個人都可以看到她的乳頭。它們像一對鈴鐺,叮叮噹噹一路響著,震動了窮街陋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