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17章 阿夏阿冰·阿旺晉美 (2)
    雅穿得很時髦,戴著墨鏡,帶著夏冰去赴約。一進屋,郭阿姨就說,喬雅,你看誰來了?夏冰看到格子沙發上站起來一個高大的、系圍巾的男人,正笑吟吟地看著喬雅。喬雅不想摘掉她的時髦墨鏡,而墨鏡上蒙了一層霧氣,她只好繼續靠近那個男人以便看清他。等到她走到足夠近時,站住了,把墨鏡向下壓了壓,剛露出笑容,臉色陡然一變,拉起夏冰,轉身就走。郭阿姨在身後叫她,喬雅,喬雅,坐一會兒呀!可是喬雅徑直離開,胳膊擺動得非常憤怒,完全不理睬任何人。夏冰扭回頭時,看見那個男人無奈地摘下了他的圍巾。

    「後來呢?」夏沖問。

    「後來就回家了。」

    後來,喬雅拉著夏冰的手,急匆匆地走在雪地裡。她們走到了電車站,可是喬雅沒有停下來,繼續往前走,這樣她們接連錯過了三個電車站。電車在她們身邊開過去,烏黑的辮子慢吞吞地搖擺著,在陰沉的空氣中冒著火花。雪越下越大,她們走得很吃力。夏冰問喬雅一些問題,她都閉口不答。夏冰感到自己應該閉嘴,於是乖巧地一言不發,只是留心觀察媽媽有沒有哭。喬雅沒有哭,墨鏡下面的臉是平靜和冷酷的。一股鹽水氣味的悲傷從喬雅的指尖傳遞到了夏冰的指尖。

    通過這件事,夏沖模糊地瞭解到母親在結婚以前談過不愉快的戀愛。但是他和夏冰從不知道是跟誰。這些事無人說起。甚至多年以後,在他們母子間,這樣的事情也無從談起。如果是在那些正在通過時髦的彩色電視機湧進千家萬戶的日本和墨西哥電視劇裡,這個未知的情節可能就是故事之核。可是在這真實生活中,故事是沒有核心的。一切都是細枝末節,都是沉默之海的海底沙礫。「把這件事記下來,」夏冰忙忙碌碌地幫夏沖找到了他的筆記本,「寫到你的小說裡去吧。」

    夏沖的確在寫一篇小說,問題是,他只寫好了結尾,開頭和中間發生了什麼至今還是一個謎。雖然他的考試成績起伏不定,但他有了遠大的志向,就是當一個文學家。喬雅對這一點還算滿意,相比之下,夏冰就非常令人失望了。喬雅問:「長大了你想幹什麼?」夏冰愉快地回答說:「當老闆娘!」喬雅歎息一聲,又咯咯地笑起來,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夏冰想知道這句古文是什麼意思,喬雅笑而不語,夏沖主動替她解釋,可是他一開口,夏冰就摀住耳朵。夏沖非常有耐心,等她把手放下,立刻說:「就是說你像大便一樣!」夏冰決定這一次有風度一些。

    她蠻有把握地想讓喬雅證明他錯了:「他說得對嗎?」「不是很準確,但是也差不多。」喬雅眨眨眼睛說。夏冰憤怒到無法再憤怒的程度,對這個家庭的結構性的、徹底的、不可修復的愚蠢忍無可忍,從板凳上跳起來,擺出一副要跟什麼人決鬥的架勢。可是這太可笑了,就像一隻包子準備摧毀蒸鍋。喬雅再次笑起來。這些時候,喬雅是開心的。暱暱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讓她感到享受。她還會出各種主意,試圖幫夏冰出氣。「別踢夏衝!」她假裝緊張地說,「踢他的影子就行了!」這一年夏冰有三個愛好:踢別人的影子;把蔻丹花搗成糊狀,用紗布包紮,給指甲染色;與豆豆在院子門口跳舞和唱歌。

    暑假裡,夏沖和夏冰去姑姑夏明婉家玩。他們對表姐許婷婷的魅力佩服得五體投地。當時婷婷表姐剛從澡堂子裡回來,穿著一條短裙,坐在板凳上,對夏冰努努嘴,幫我把那個拿來。夏冰立刻像個慇勤的丫鬟似的把雪花膏遞給她,許婷婷接過去,在兩條腿上均勻地抹了一層。夏冰看得呆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有人在臉以外的部分抹這東西。婷婷表姐又讓夏冰給她舉小鏡子,她好用鴨嘴筆拔眉毛。許婷婷十七歲,不上學,沒工作,是個「待業青年」,遠近的小伙子無不慕其芳名。夏冰被她迷住了,討好她,甘心侍奉她,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婷婷表姐龍顏大悅,賞了夏冰幾小瓶用剩的指甲油。就此,夏冰毫不猶豫地升級了她的第二個愛好。

    她像個邪惡的化學女王,用小玻璃片把不同的指甲油混合在一起,鼓搗出清剛和危險的氣味,調出最怪異的顏色,把指甲弄得艷麗無比。開學之後,老師不得不嚴厲地命令她用小刀刮除指甲油。

    到了冬天,夏冰仍舊相當容易緊張。她變卦了,不允許夏沖在小說裡寫喬雅見到戴圍巾的男人的事,雖然他根本就沒有寫任何小說。他說,他早晚會寫的。對這一點,夏冰深表懷疑,喬雅卻信心十足。她說,不管怎麼說,夏沖是一個極有耐心的孩子,他的持續地做一件事的能力在同齡孩子裡非常突出。她不曾認識到,這實則只是夏沖不懂得變化罷了。如果他出去玩,他不喜歡回家。如果他在家,就不喜歡出去。如果睡覺,他不願起床。如果醒著,他不願意睡覺。在讀書方面,他的習慣酷似喬雅,在微弱的燈光下一讀就是幾個小時。如果問他為什麼不開燈,他會回答說,一直被書吸引住了,抽不出時間按下開關。他總是保持現有的狀態。

    夏沖已經寫好的小說結尾是這樣的:

    很多年過去了,我過著平靜的生活。有一天,的鈴鈴,門鈴響了,我開門一看,是個小姑娘。她說:「夏沖叔叔,過去,您和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多麼難忘的時光!現在,我受小朋友們的委託,來看望您,送您一個禮物,留作紀念吧!」說著,她遞給我一支鋼筆,就飛也似的離開了。

    我就用這支鋼筆,寫下了這個故事。

    夏冰非常崇拜這個結尾,尤其喜歡「的鈴鈴,門鈴響了」。可是夏沖非常懊惱,因為這段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一本他已經忘記了名字的童話。幸好,「的鈴鈴,門鈴響了」是他的原創。他只是打定主意,如果真要寫什麼的話,就用這種有禮貌的、娓娓道來的口吻來寫。

    南風從渾濁河流的南岸陣陣吹來。春天又來了。街邊的鐵招牌像十幾年前一樣嗒、嗒、嗒地作響。又是一個需要輕聲細語的季節。唯恐聲音略高,驚嚇了什麼,漫長的冬日便會去而復回。

    冬天真的會在夜裡回來。春寒時節,融化的冰會重新凝結,寒潮也會從西伯利亞捲土重來。清晨時分最冷。要上廁所,最好早起。在思齊路,大多數人也只有露天廁所可用。男廁中架設六塊長條木板,離下面的凍結的穢物有四米之高,踩上去如臨危崖,一塊木板上擠得下五六個毫無畏懼的小孩,精確瞄準木板之間的空隙。四五歲的小孩子真是無聊,冷戰連連,還喊著「搖啊搖啊」,把凍得蒼白的小屁股搖來搖去,抖掉小雞雞尖端噙住的那顆晶瑩的尿珠。

    雪化了,融水汩汩注入下水井,遍地春愁。這是一九八五年三月,夏沖一口氣跑過三條街,蹬蹬蹬跑上嚴叔叔家的四樓。緩步台外滿是當初匆忙建起的赫魯曉夫樓的髒兮兮、濕漉漉的屋頂。這個城市裡有太多事物都是來自蘇聯的發明。(「不要讓我們的人繼續住在那些令人噁心的赫魯曉夫樓裡了。」多年以後,弗拉基米爾·普京在軍隊高級將領會議上說。)嚴竺給夏衝開了門,夏沖立刻興奮地說:「你相機呢?我們去拍照片吧!」嚴竺苦悶地說:「我老拍老拍,相機讓我媽鎖起來了。別嚷嚷,我爸午睡呢,不讓我給人開門。」夏沖躡手躡腳進了屋子。

    嚴竺也被大好春光弄得興奮,問:「喝不喝咖啡喝不喝咖啡?」她從碗櫃裡拿出海南咖啡的鐵皮罐子,沖了兩杯咖啡,一股甜兮兮的香味陡然飄起。可是夏沖連咖啡都顧不上了,悄悄衝到陽台上,興奮地俯瞰著滿城的水色。屋簷上、柏油路邊、院子裡,到處都是水。視野之內,皆是水光。泥地上蒸騰著白色的蒸汽,好像大地正被烘焙著。孩子們奔跑著,光著腳丫在冰涼的泥水趟了個過癮。世界像從冰箱裡取出的一塊豆腐,八九歲的大孩子就是豆腐裡的細菌,迫不及待地要快活一下,成群結隊,橫著膀子,桀桀怪笑,把六七歲的小孩子推倒在水裡。小孩子們痛哭流涕,惡毒地咒罵大孩子們的女性祖先。哭完了,還是高興,狀如泥猴,遊蕩個沒完沒了,晚上回家恐怕要挨一頓打。可也不在乎了。什麼都不管了,一切拋諸腦後,只想打滾、撒野,讓莫名的幸福和洶湧的暖意浸漬毛孔。一副洪水滔天、末日來臨的景象。

    我們哪是中國人,漢唐宋明之後?長大了,明白了,這兒是長城以北。我們本是夷狄一類。

    在這不久之後的一個星期天,嚴竺和陳垚兩個人到夏沖家裡來找夏沖。嚴竺對夏沖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媽終於准許我用相機了,咱們去勞動公園拍照片吧。」夏明遠站在旁邊兒聽得真切,這時哈哈一笑,對喬雅說:「嚴竺這孩子多好,什麼好事兒都想著夏沖。」嚴竺的臉就突然紅了,夏沖也窘得厲害。他已經到了知慕少艾的年齡,聽不得這種話,狠狠地瞪了瞪令他丟臉的夏明遠。喬雅也嫌丈夫庸俗,瞪了他一眼,替兩個孩子解圍說:「朋友之間,本該如此,這才叫親密無間的友誼。你說對不對,陳垚?」陳垚連連點頭:「對,對!」夏冰冷眼旁觀了這一切,變得焦躁不安起來,小聲嘟嘟囔囔,試圖攆走嚴竺和陳垚。嚴竺寬容地笑笑,說:「阿姨,要不我們帶上夏冰。」喬雅說:「不帶她,你們幾個大孩子玩你們的,帶她多累贅。夏冰,你作業還沒做完呢,回去寫作業,另外不許對哥哥姐姐沒禮貌。」陳垚說:「夏冰,要不我們帶你去吧?」夏冰嗤之以鼻:「不去!」嚴竺說:「不去拉倒,膠卷還不夠呢。」夏冰就更生氣了,仇恨地盯著嚴竺,又盯著陳垚,似乎準備用目光把他倆殺死。喬雅說:「早去早回,注意安全。」夏沖、嚴竺和陳垚手腳麻利,旋即離開,一出樓道,滿眼的明媚春光。

    他們在勞動公園拍了整整兩卷的照片。這一天大概便是夏沖童年的最後一天了。等到了夏天,童年的無物無我、來日方長的感覺,就被「自我」浮現的長牙般的疼痛取代了。到那時,在游泳池邊,陳垚將會說他在水塔裡游泳,後來嚴竺問:「你撒尿了?」從那以後,一切都變了。

    在湖邊,他們請一個用竹枝笤帚蘸湖水寫字的老頭兒幫忙,拍了兩張合影,一張嚴竺站中間,一張夏沖站中間。洗出來一看,兩張照片中,嚴竺和夏沖的姿勢高度雷同。丁字步,雙手插兜。只可惜夏沖沒有可以甩到胸前的馬尾辮。與以往一樣,陳垚是笑得最開心的那一個,幾乎露出了一百零八顆牙。他們的背後是湖水和朵朵白花。這一年,桃花開得兇猛極了,如白獅子吼叫。

    走到旋轉木馬跟前,嚴竺若有所思,突發奇想,說,要不我們去坐電馬?在圓石城,孩子們總是把旋轉木馬叫作電馬。電馬是簡易的,沒有華麗的頂棚,也沒有彩柱,只有木頭馬以第三世界的多快好省的姿態旋轉著。這個提議讓夏沖心裡癢癢起來,可又覺得不好意思,都上初中了,還坐電馬?誰都知道這是小孩子的遊戲。他看了看陳垚,陳垚也猶猶豫豫。他們正處在非把自己當大人看不可的迂腐年紀。最後還是嚴竺下了決心:「坐!就當是人生最後一回吧!」排隊入場的時候,站在因為他們的出現而忿忿不平的小學生們中間,他們三個鶴立雞群,甚是突兀。

    一個聲音在夏沖心中壓過了世間的一切:一定要搶到斑馬!全部電馬中只有一匹斑馬,向來是孩子們的最愛,多少年來夏沖每次都想搶到,從來沒能得手。入場了,每個孩子都沖斑馬飛奔過去,果然,夏沖搶到了,就在最後的遲疑的片刻,旁邊有四個小男孩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他改變主意。夏沖無情地跳上了斑馬。音樂響起,斑馬飛馳起來。世界旋轉著,夏沖既因為自己年齡大了而有點兒難堪,又覺得心曠神怡。這是世間萬物與我偕行的時刻。這時,他的眼前掠過了一道閃電,原來是閃光燈一閃,嚴竺給他拍下了當天最後一張照片。他在斑馬上起伏著,旋轉著,心臟怦怦跳動,腎上腺分泌得像只水泵。多年以後,我仍然能聽到那開場的鈴聲,孩子們向黑乎乎的場子裡衝去的腳步聲。無論如何:快去搶那匹斑馬!

    當他們從電馬的場子裡走出來,每個人都既快活,又羞愧。這時候,夏沖看見了一個尾隨者。在桃花背後,躲藏著一張俊俏卻緊張的小臉,正是夏冰。他不理她,回身快步追上陳垚和嚴竺。夏冰追上來,可又不敢靠得太近。一旦離開家,她的膽子就變得非常小。她遠遠地跟蹤著。後來,有那麼一會兒,陳垚跑到湖邊去撈樹枝,嚴竺半跪著繫鞋帶,都離夏沖有十多米遠,夏冰立刻快步跑來,要趴在夏沖耳邊說悄悄話,夏

    沖推開她,警告她,不許鬼鬼祟祟的。於是她急得要哭了,小聲地說:「求求你,別把我告訴你那件事告訴他們倆!」要知道,夏冰可是從不說「求求你」的。

    把「那件事」告訴給他,對夏冰來說也是巨大的錯誤,折磨得她無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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