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15章 壁球似的荷蘭豬 (3)
    那是一個雨雲低垂的日子,在一塊塊平整的田地之間,籬笆一樣豎立著高大的、灰色的樹影。一道高崗,伸展過去,繞過一個村子,到遠方才消失,那就是河堤。夏沖穿過一片花生田,爬上了河堤。他望著渾濁的河水,想到這世上的一切無不如流水一般稍縱即逝,茫然若失。

    河道一側的荒野上有一處長滿了蒲草的池塘。遠遠地搖曳著幾排楊樹。除了微風吹過蒲草的歎息,四下裡聲息皆無。夏沖在岸邊睡了半個小時,醒來時感覺就像睡了幾個月。這時他聽到了潑濺聲,原來是一群小鴨子,正在一隻大花鴨子的帶領下在池塘裡泅水。夏沖盯著它們的絨毛,聽著嘎嘎的叫聲。一隻小鴨子突然翻了個身,消失了,似乎溺水了,他擔心起來,可是它只是在遊戲,旋即浮出了水面。夏沖心裡湧起柔情,心臟變得像果凍一般柔軟和容易顫抖了。

    有兩次他是走投無路,不得不自己回家的,另外一次是被捉回來的。

    第一次主動回家是在深夜裡,他沮喪不已,猶豫著,站在門外,傷感地設想著爸爸媽媽一見到他便又驚又喜,與他抱頭痛哭的場面。可是真相總是與設想相反,門打開時,痛哭的是平日裡最蠻不講理的夏冰,父母則大吼大叫,甚至根本不想壓抑怒火。他倆早已下定決心,對他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他為什麼逃學呢?這成了一個謎,令喬雅百思不得其解。她沒有想到,答案很可能是簡單的。她已經把他變成了另一個她。一個自我衝突的複製品。她自己就一直在圓石城的生活中逃著學。

    在夏沖被捉回來的那次,家族裡派出了好幾支搜索隊,喬芳和圖們江街的一個十八歲的鄰居小白組成了其中的一支。他們在火車站發現了夏沖。像這裡的很多男孩一樣,小白頭腦簡單,力大無窮,他悄無聲息地從背後接近夏沖,猛然把他摔倒在佈滿痰跡的水泥地上,凶狠地擰住他的胳膊。夏沖疼痛地哀叫著,抬頭看見了喬芳。過分的憤怒頓時釋放了他心中的惡魔。

    「你還抓我?」他怒吼說,「你忘了他們怎麼抓你的?」

    喬芳想打他,但是又停了手。她變得非常古怪。小白和喬芳把他塞進公共汽車,押送回家。路上,喬芳看著窗外,肩膀抖動,像個真正的女人似的流著眼淚。

    這年秋天,另一種眼淚也流淌在另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女孩的臉上。夏沖的堂姐,夏明憲的女兒夏璐,無言地哭泣著,死了。她爸爸是夏家歷史上的第一個大學生,她是第二個,剛剛讀大一,在一次打籃球時被球擊中了鼻子,流血不止,由此查出患有白血病。她持續高燒,頭在冰枕上慢慢下陷,形成凹槽。化療之後剩下的很少的頭髮濕漉漉地垂在床單上。在她的嘴裡,水泡像毯子一樣鋪開。家人沒有告訴她病情真相,因此直到彌留之際,她才意識到自己去日無多,想寫幾句遺言,拿起筆,卻寫不成,筆從手指尖滑落,眼淚從眼角流下來。她才十八歲。

    整個家族都參加了葬禮,小孩子們除外。得知無法見堂姐最後一面之後,夏沖決定自己跑去參加。

    這是一個有著清涼的薄霧的秋日早晨,夏沖拿著偷偷積攢下來的兩毛錢,在商店裡買了一隻麵包,出發了。那家商店是新出現的私立小賣

    鋪,有著羊毛卷兒頭髮的消瘦的店老闆騙了夏沖,給了他一隻秦朝出爐的麵包,堅硬得像塊石頭。他只能啃下粉末。他徒步走向他認為堂姐所在的那家醫院的方向。在路上,他困惑又羞愧,因為悲痛之感始終不曾在他心裡出現。他懷著罪惡感,譴責自己的心情愉快。他不能對自己承認,這只不過是以參加堂姐的葬禮作為借口,又一次離家出走罷了。進而,他也不能承認在薄霧中感到愉快,正是因為偷到了自由。

    就在此前不久,夏明遠一家從鴨綠江街八號搬到了思齊路六十號。夏天裡就有消息說,廠裡有一批住房要分配,夏明遠和喬雅鼓足勇氣,分別找到自己的主管領導提出要求,可又覺得希望渺茫。條件他們都符合,可是相比他人並無優勢。他倆頻頻打探內部消息,感到情勢不妙,只好殊死一搏。夏明遠買了兩瓶郎酒、一條冰山牌香煙,當天晚上跟喬雅一起拆開兩盒香煙,碾出煙絲,在每隻空筒裡塞進一條捲成棒狀的十元鈔票。次日晚上,他倆悉心打扮一番,一個穿上黑色的華達呢大衣,一個抹得香氣撲鼻,如做賊一般夤夜出行,去給領導行賄。

    春節後,他們搬了家,每個人都抱著一兩樣家什送上卡車,興高采烈,唯獨夏沖懨懨地跟著走。

    夏明遠得到了這套新房子,居然惹惱了弟弟夏明強。當時,硅酸鹽廠陷入了群眾斗群眾的混亂之中。夏明強沒有分到房子,很自然地站在了「沒分到房子黨」一邊,哥哥分到了房子,自然屬於「分到房子黨」,兩黨鬥爭的怒火蔓延到了家庭內部。各種雞毛蒜皮的積怨爆發出來。

    夏明強帶著他的妻子邊翠玲,前來指責哥哥和嫂子。邊翠玲尤其激動,矮小的身軀跳動著,尖叫起來:「夏明強,你有沒有卵子兒?開鏟車把這房子拆了!」「卵子兒」就是****的意思,已經很少有人說了。其實,如果她不清楚丈夫有沒有「卵子兒」,本該去問原料科的小勝子和第五門市部的邱麗。

    小勝子和邱麗先後是夏明強的情人。人所共知,夏明強善於搞出風流韻事。人們還知道邊翠玲忙於捉姦。她總是能在各種奇怪的地方發現丈夫與壞女人「發生關係」的痕跡。公園小山下草叢裡的壓痕,午夜的廁所裡的蹭掉了灰塵的牆壁,工廠庫房裡的揉成團兒帶有體液的衛生紙,等等。有些時候,她被自己的發現氣得快要發瘋了,不得不拜訪她本不喜歡的喬雅,因為她對太多人傾訴過心中的憤怒,已經找不到什麼人願意再聽了。當她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時,喬雅花容失色地阻止她:「哎呀,別說了,孩子還聽著呢!」可是這阻止不了邊翠玲。邊翠玲不得不把自己的發現全部講了一遍,否則就要窒息而亡。她還能在牆縫裡、緩步台上的水缸下、槐樹的樹洞裡,找到丈夫和情人傳遞信息的紙條。可是她從沒捉姦在床過。她屢敗屢戰,極有韌勁。由於這個緣故,喬雅曾經私下裡對夏沖和夏冰嘲笑邊翠玲,把她叫作「福爾摩斯」。

    最後,夏明遠決定結束這一切,說:「你們有意見找廠黨委去,別在這兒沒完沒了的了。」「沒完沒了?」多疑、善妒的福爾摩斯搖晃著兩條憤怒的辮子,尖叫說,「就跟你們沒完了!」

    她憤怒地在屋子裡踱著步子,小步伐,高步頻,像雞崽一般忙碌,嘴邊耷拉著兩道黑色的紋路,說不上是淒苦,還是刻薄。夏沖注意到她同時集納了兩種特質:女詩人式的敏感和小市民式的市儈。她的身體薄得像把刀子,把透過窗子縫隙吹進屋子裡的風都剖成了兩半。她怒氣沖沖地走向夏沖,帶著一股劍氣,想剪開他,又衝向夏冰,想剪開她。他們躲避著,身後的傢俱們、鉛筆們、勞保用品們、電烙鐵們、算盤們、友誼牌雪花膏們、電燙梳子們、印著解放牌卡車的一分紙幣們、印著蒸汽貨輪的五分紙幣們、印著紅潤的女拖拉機手的一元紙幣們、《東周列國志》小人書們、核桃們、台灣校園歌曲磁帶們和黃山風光的掛歷們紛紛被切成了碎塊。

    等她和丈夫離開之後,夏沖和夏冰不得不用膠水把一切粘在一起。大人們對此是不曾察覺的。這一年,夏沖十歲了。他的臉孔板起來,嚴肅得像個大人。他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再也沒有人能瞭解了。夜裡,他一再地幻想著自己帶著夏冰,離開家,去到森林裡,如何機智地活下去,又經歷了些什麼。他讀過不少書,學會了看星斗辨認方向,用石塊和刨花取火,辨認毒蘑菇和能吃的蘑菇,等等。這些知識都能用得上。他最深的夢幻便是帶著夏冰離開這個世界,去到一個沒有人跡的地方。夏冰會非常樂意跟他一起走的,這一點他非常確信,儘管沒有什麼證據。他感到,她在這個家裡並不快樂。黑暗中,他把一切設想得完美無缺,可是一旦天光乍現,他就發現自己想法多麼荒唐可笑。他恨夏明遠和喬雅。他們粗暴地對待他之後,他希望他們死。

    他設想一場車禍。他正在上學,教室外突然一片慌亂,然後有人告訴他,他的父母遇到車禍都死了。他非常傷心,失聲痛哭,然後,他自由了。他甚至鉅細靡遺地設想了自己如何帶著妹妹長大成人的過程。於是,一切問題都化為烏有了。沒有罪惡,沒有痛苦,只有真摯的懷念。

    那天,夏沖對自己推脫不知道醫院的地址,根本就沒去參加夏璐的葬禮,他在外面遊蕩了整整一天,又在勞動公園的樹林裡睡了一宿。次日上午,他被警察抓住了。夏明遠去派出所把他領了出來,黑著臉,帶他回到了思齊路。剛進院子,他們遇見了新鄰居馬伯雄,他正在刷牙。夏沖始終沒弄清楚,這個老頭兒平時都是早睡早起,那天為什麼下午三點半要在院子裡刷牙。馬伯雄向夏明遠打聽,這孩子怎麼回事?怎麼渾身是土呢?夏明遠就把夏沖的惡行和盤托出,邊說邊恨鐵不成鋼地加以責罵,老頭兒聽了這番話,眼睛瞪起來:「這麼大一點兒的孩子就逃學?還離家出走?」他的義憤之火不可遏制,簡直要燒掉世界,決心替夏明遠管教一下這個逆子。「我讓你離家出走!」馬伯雄拿牙刷杵夏沖的頭。它帶來的疼痛的程度出人意料,夏沖頓時吼叫起來:「你憑什麼打我?你是我什麼人?」馬伯雄說:「我還要問問你呢,我是什麼人?你爸爸管我叫大爺,你說我是你什麼人?」說著,抽了夏沖兩個耳光。這下子鬧大了,院子裡圍著一堆人,七嘴八舌地評論。有的說,這孩子太不像話,得管;也有的說,人家的孩子,你旁人家的老頭子插什麼手,多管閒事。

    夏明遠感到自己有必要當場表態。他試圖表現得深明大義:「馬大爺管得好!我謝謝馬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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