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14章 壁球似的荷蘭豬 (2)
    夏沖走過兩條街,走到硅酸鹽廠的西牆,從一個豁口跳進去,穿過廠區,去新開辦的附屬鑄件廠。獨自走在路上其實令人愉快。他甚至不在意能不能找到爸爸,似乎只要這麼走上一趟便心滿意足。可是爸爸在。夏明遠正站在幾堆小丘般的錚亮的鑄件之間。車間裡是昏暗的,工人們正在懶洋洋地移動轉爐,把白亮亮的鋁水倒入模具,過了一會兒鋁水就變成紅色,再冷卻為鋁錠。夏明遠就在車間門口指揮著,裝作認真負責的樣子,實則是逃避車間內的高溫。工人們也懨懨地假裝工作著,盼望著下班之後去喝一大杯冰涼的散啤酒。國營工廠元氣已去。一個戴著全套護具的青工,看上去像個生化怪物,發現了夏沖,悶聲大喊:「師傅,你兒子來了!」夏明遠一瞧見夏沖,眼仁兒樂開了花,問明原委,立刻跟身邊的人交待幾句,提前下班。

    「差不多就行了啊!」他警告下屬們。這句話的意思是,大家可以偷一些鋁錠,但不要太多。

    對於一個小小的分廠的車間主任來說,這種態度是夏明遠的最佳選擇,否則沒準兒要被哪個愣頭青揍上一頓。如果發生那種事,除了微不足道的懲罰之外,夏明遠做不了別的。開除一個國營工人就像玩「升級」時扔掉撲克牌裡的「2」一樣是不可思議的。在一九八一年,這仍是一個捍衛工人階級「當家做主」的正當性的國家,他們擁有鐵飯碗,只不過這飯碗裡只有冷白飯和炒土豆片罷了。每個人都在撈外快。上個禮拜,在總廠,誰都看見一輛解放牌卡車拉來了新的工裝,檢點之後碼入了庫房。這個禮拜,這些工裝就公開地出現在一條街外的夜市上了。工廠正在癱瘓。公有制就像一隻腹瀉的鳥,假裝做出振翅飛翔的樣子,卻已經深陷在它自己拉出的鳥屎之中。沒人干涉適度的自盜行為。除非你得罪了誰,否則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夏明遠回家,沖喬雅發一通脾氣:「兩個孩子哭著呢,你沒看見?」她大吃一驚。真沒看見。

    夏天裡,班裡突然出現了兩個黃眼睛的孩子,看上去就像一對貓鼬。那一年的甲型肝炎大流行開始了。收音機裡說,上海流行得更厲害,原因是人們吃了被污染的毛蚶。喬雅從醫院拿回來蘇水,在家裡抹了個遍,導致夏沖和夏冰身上飄著奇怪的味道。這個夏天還有狂犬病流行。有一天,夏冰在街上亂跑,剛拐上思齊路,就看見兩隻瘋狗流著口水,乜著眼睛,歪著肩膀衝了過來。她以為自己要被咬死了,可是瘋狗們對她網開一面,痛苦地喘息著,匆匆跑了過去。生活的種種危險,這對兄妹都躲了過去。夏沖只是得了一次麻疹,發了三天高燒,做了一個永無盡頭的銀灰色的噩夢。孫小天假惺惺地前來探望,送了一瓶桃子罐頭和一瓶山楂罐頭。夏沖感動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用「訓練」過了的頭腦一遍又一遍地想:老師是多麼愛我們啊!

    趁這位病人迷迷糊糊又愚蠢地大發感慨的時機,以其乾脆、明快的性格,夏冰把兩瓶罐頭都吃了。

    這一年,夏沖終於適應了學校生活,雖然很快就將再次不適應。學校

    是什麼?孫小天尖著嗓子說,學校是培養人的地方,也是訓練人的地方。夏沖漸漸體會到,「訓練」兩個字大有深意。有一天,他看見體育老師在操場上拿著皮尺量來量去,狀如土地測量員,第二天,操場上出現了幾百個與地面齊平的直徑兩厘米的小木樁子。原來這是應對幾天後前來視察的區領導們的秘密武器。孩子們緊急排練了團體操,每個人都站在定點的隱形木樁上,遠遠看去,整齊得駭人聽聞。於是,在貴賓們到來的那天,他們大顯了一番身手。過了幾天,市電視台的兩個記者來拍攝關於學校的新聞,幾乎每個孩子都參與了表演,夏沖的戲份是跟其他三個不認識的孩子流連在花壇邊,白癡般微笑著對幾株怒放的美人蕉指指點點,這時一位老師走過來,他們就向他行隊禮,他也微笑著還禮。夏沖真誠地表演著,深知自己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對於至高無上的「集體榮譽」都至關重要。對了,他已經是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了。《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我

    他會唱,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可惜,他總是把「前胸」唱成「胸前」。九月裡,市教育局的人大駕光臨,目的是檢查教學質量。孫小天作為三年級班主任被指定為公開課的演示者之一。她事先在班級裡排練了兩回。到正式演出的日子,每個孩子都緊張兮兮又表現得無懈可擊。她用最親切、悅耳的聲音問:「什麼叫掩耳盜鈴,哪位同學能解釋一下?」底下小手舉成了一片,孫小天按計劃叫起了週一蓓,週一蓓則按計劃背誦說:「怕別人聽見而摀住自己的耳朵,明明掩蓋不住的事情偏要想法子掩蓋,比喻自己欺騙自己,通常是比喻自欺欺人的意思。」孫小天滿面笑容,親切嘉許。沒錯,完美。我們有著對於掩耳盜鈴的最完美的解釋。

    秋天的一個星期天早上,喬雅帶著夏衝去了區少年宮,在小提琴班

    報了名。當天報名的孩子共有三十九個,一位看上去極不耐煩的老師一

    面吞下兩根油條,用保溫瓶喝著豆漿,一面指導他們練習了二十分鐘,

    然後讓每個孩子拉幾下琴弓,不抖的留下,抖的不要。輪到夏沖時,滿

    嘴是油的老師甚至沒有評判抖沒抖,單是說:「噪音。」夏沖的小提琴手

    生涯就這麼黯然結束了。

    喬雅大失所望,只好退而求其次,讓夏衝去學二胡。二胡與小提琴

    不是有著某種程度上的相似之處嗎?她好像並沒有意識到這個主意多麼

    滑稽—為夏沖派發一個替代品。不管怎麼說,民樂班的要求低多了。

    第二年,夏沖已經可以在硅酸鹽廠子弟小學的六一文藝匯演中登台演奏《牧羊曲》了,吱吱嘎嘎地弄出了更多的噪音。全部表演都糟糕至極,舞蹈節目有人摔跤,唱歌的一個接一個跑調,吹小號的吹出了口水聲,兩個說相聲的孩子一個矮胖,一個高瘦,表情尷尬,聲調誇張,在整個表

    演過程中什麼都沒幹,一味變著法兒地誘騙對方叫自己爸爸。

    嚴竺在少年宮的活動就高級多了,常常跟隨攝影班的隊伍出現在街

    上,拿一隻像個盒子似的海鷗牌120相機東拍西拍。攝影班的隊伍頗有

    藝術氣質,夏天裡,老師永遠穿連衣裙,女孩們永遠穿襯衫裙子,男孩

    們則穿短褲,長度不及大腿的一半,半蹲拍照時短褲咧開,能從側面看

    到小雞雞。嚴竺有張照片,是這支隊伍的合影,她站在中間,丁字步,

    馬尾辮從左側繞到胸前,白襯衫,灰裙子,兩手插在裙子的側兜裡,真

    是一個瀟灑的姿勢。夏沖一見之下大為羨慕,從此照相時也擺出相同的姿勢。可惜的是,他沒注意到,拍集體照時自己總是被排擠到一個角落裡,而且永遠被那些一照相就開心得要死的孩子們遮擋著,只能露出一張孤獨的小臉。

    「消極抵抗」策略果然頗有成效。四年級下學期,夏沖拿到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學成績,三十六分。喬雅震駭不已,甚至沒有像以往那樣懲罰他。她前去拜訪他的新班主任趙宗昌。趙老師四十五歲,經驗豐富,火眼金睛,簡直可以看穿一切。他竟然對著喬雅誇起夏衝來了,說這孩子多麼整潔,有禮貌,等等。夏沖的數學基礎很好,考得不好只是意外,在考試中,他列對了每個算式,卻算錯了所有的結果,說明他的邏輯能力很強,只是缺乏計算數字的耐心而已。趙老師親切得有點兒奇怪,微笑著說:「尤其是,這孩子的作文非常好。」就連別的年級的老師們都承認,夏沖的作文好極了。跟他相比,別的孩子就像從沒觀察過這個世界似的,而且算不得會用漢語。趙宗昌在夏沖的作文裡發現了「唯物主義者」、「槳聲欸乃」之類的字眼兒,對於一個四年級的孩子來說,這種詞彙量顯然極不尋常。曾有一次,夏沖在幼稚的語句中夾帶了一個叫作「萱堂」的詞,而趙宗昌感到「慚愧」,作為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他也是在查了詞典之後才弄清楚它的意思就是母親。趙老師說:「我當了這麼多年老師,還沒見過這麼聰明的孩子呢。」喬雅並不甘心,問:

    「數學考這麼低的分數,是什麼原因?」

    「這孩子的詞彙量跟你差不多吧?」趙老師堅持他的話題,「我怎麼覺得不像小孩寫的呢?」

    剎那間,喬雅臉紅了。她對一切心知肚明。打從夏沖三年級寫第一篇作文起,她就開始在他的作文中塞進自己的句子和詞彙,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在類似今天這樣的場合聽到對兒子的讚美了。

    「可是可是,」喬雅轉移話題,結巴起來,「他他,他數學怎麼考得那麼差呢?」趙老師笑而不語。最終,喬雅不得不卸去偽裝,狼狽地說:「趙老師,請你告訴我,這孩子的問題到底在哪兒?」趙宗昌做作地咳嗽了一聲,慢條斯理地拆開了一包只有待客時才拿出來的鳳凰牌香煙,拈出一支,劃火柴點燃,吸了一口,從鼻孔裡噴出煙來。煙霧如同謎團籠罩在喬雅的臉上。

    「第一,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當母親的。」趙宗昌回答說,「第二,我不知道他腦子裡想什麼。」

    最初夏沖只是逃掉一兩節課,很快就整天都逃掉。趙宗昌立刻把這件事告訴給了夏明遠和喬雅。夏沖被喬雅痛打了一頓,次日早晨又被父親押送到學校。可是沒出幾天,他就又一次逃學了。就像從一個小偷變為強盜一樣,他從偷偷逃學發展為公然的離家出走。這一年,有三次,他留下了告別的字條,準備一去不返。可是,最遠的一次,他也只是徒步走到了距離城市邊緣十公里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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