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舔了舔那個樟腦球,仍然很苦,他很迷惑,糖球不應該是甜的嗎?那麼它就是甜的。他吃了六個。
凌晨時分,他被送去了廠醫院。他昏昏沉沉的,把白色的泡沫吐得到處都是,將近中午,才在急診處置室裡清醒過來。他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正在訓斥一個身材魁梧的叔叔,孩子不知道看好?儘是你們這樣的家長!你們不想過年,當大夫的也不過年?這個叔叔正是陳垚的後爸陳國慶。於是夏沖又尋找陳垚,果然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爸爸站在兩米之外,媽媽則正抱著他的頭。他又搜尋夏冰的蹤影,不,她沒在這兒。這讓他略感欣慰。
陳垚又塞了黃豆?沒有。他非常健康,正窩在牆角里盯著夏沖。不健康的是陳垚的同父異母的哥哥陳雷,他兩眼烏青,衣襟上血跡斑斑,鼻子裡還塞著兩團棉花。那個女醫生正準備給他擦碘酒。
「誰打你了?」夏沖問陳雷。陳雷用腫脹的眼睛斜睨著他,不理他。陳垚跑過來,說:「我告訴你!」他用手在夏沖的耳朵上圈成一個圈兒,然後趴在這個圈兒上耳語一番。「什麼?」夏沖問。陳垚大聲說:「他打我我媽不讓他打我,他還打我我媽就打他,他就打我媽,我爸就打他。」
「什麼?」夏沖說。
他竭力理解這一長串事件,可是尚未理解,就又對這個世界噴起了白色的、樟腦味兒的泡沫。
就像後來的人們買了一輛新車,立刻要開出去兜兜風一樣,喬雅很快就帶著夏衝去拜訪了於藍。喬雅說:「敲門。」夏沖就敲門。門裡傳來於藍的聲音:「等會兒。」門開了,門裡站著一個比夏沖高一點兒的小姑娘。她問喬雅:「這小孩是誰呀?」喬雅說:「他是阿姨的兒子,叫夏沖。」於藍走過來,問這小女孩:「嚴竺,你看夏沖帥不帥?」嚴竺說:「一般吧。」雖說如此,夏沖還是憑藉著迷茫的眼神贏得了嚴竺的好感。她帶他參觀她的家,像個小姐姐,有模有樣,跟他說東道西,講幼兒園裡的故事,老師如何,同學如何,等等。他聞所未聞,聽得極有興趣。於藍家在四樓,在當年也算是高層住宅了,夏沖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下面的人小得像螞蟻似的!他有點兒害怕,有點兒噁心,又有點兒激動。看了一會兒,念頭一閃,趕緊離開窗口,心臟怦怦直跳:要是沒忍住,跳下去,可怎麼辦呢?長大以後才明白,這就是恐高症。
嚴竺充分表現自己聰明懂事,夏沖羨慕不已。兩個大人很快把他倆拋在一邊,湊在一起說體己話。屋子安靜下來。嚴竺打開蠟筆盒,拿一張紙,開始畫畫。夏沖也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跟著畫。
他先畫下一口自動壓力井,作為他的天地的中心,又在周圍添上房子、院牆、人和自行車。他在每個地方都做了標注,寫上「井」、「房子」、「媽媽」,等等。媽媽是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在天上飛舞。他還畫上了廁所,不會寫「廁所」兩個字,去問喬雅。喬雅見兒子畫得如此不雅,皺著眉頭說:「廁所不要寫!」夏沖對小汽車很感興趣,仔細描繪。在遠處,他畫上了工廠的煙囪,冒著一朵朵蘑菇狀的煙。這就是城市。隨後,他在地平線處畫了一些波浪線。那是海洋。海洋的盡頭浮現出一小塊陸地,他非常仔細地把這個地方塗黑。那個邪惡的地方就是美國。
然後他探頭去看嚴竺的畫,她畫的是和平鴿。他瞠目結舌,畫得像真的一樣!嚴竺也看他的畫,大度地讚美了他。他們都很開心,傻笑個不停。喬雅走到孩子們身邊,驚叫起來,就像看到了《清明上河圖》。「畫得真好!」她對於藍說,「要是我們倆結婚,帶這兩個孩子過日子,該多好,誰要什麼男人!」
這幅幸福的圖景直到黃奶奶的人馬突然闖入才被打破。那是一個星期之後,好強的、善妒的黃奶奶,帶著她的三個手下趕來了。她的三個手下都是中年女人。第一個叫「大桑葚兒」,又高又壯,紫赯面皮,是她們中的打手,如果她們需要嚇唬人的話,她就第一個出面。另一個叫「錢兒」,蔫頭蔫腦的,是個狗頭軍師。那天就是她騙開了門。最後一個叫麗霞,不知道姓什麼,也沒有諢名,是她們當中唯一模樣說得過去的,也是每個小幫派中必然會有的那種毫無主見、專湊熱鬧的角色。她們組成了這支小小的娘子軍,專以欺負這條街上的落單的娘們兒作為消遣。跟年輕姑娘們的幫派不同,她們不溜冰,不戴蛤蟆鏡,不塗脂抹粉,也不互相借小說看,而是穿著黃軍裝,看似一本正經——雖說「文革」已經結束了——可是同樣行為不端。
索玉琴聽說,這幾個女人公然坐在霽虹街道乾果廠——索玉琴以前就在那兒上班——後門的胡同裡,吃五香花生,喝白酒,軍裝的袖口挽到胳膊上。麗霞還衝過路的人乜著眼睛吐煙圈兒。
至於黃奶奶本人,又叫「駱駝黃」。後來,喬雅向夏沖解釋說,駱駝黃是一味中藥,就是雙峰駝的膽囊結石。不過,喬雅又說,黃奶奶叫這個外號跟結石無關,只是因為她長得像駱駝並且姓黃。
駱駝黃是個骨架巨大而且消瘦的女人,在音樂學院當倉庫保管員。出於在高校得到的見識,她無法相信還有小孩像大家傳說的那麼聰明。她高大卻不健壯,爬上四樓,氣喘吁吁,嘴唇呈心臟病人特有的紫紺色。她的兒子,十八歲,名叫孫立果,聽起來像孫立人加上林立果再除以二,也遺傳了她的心臟病,而且更為嚴重,第五醫院的醫生已經警告過,可能活不了幾年了。對兒子死亡的預感深深地折磨著黃奶奶。她恨各種家庭歡樂,尤其恨炫耀子女的人。她很好地隱蔽了這種仇恨,孫猴子般搖身一變,表現得像一個步入人生中晚期、格外喜愛兒童的婦女。
半年前的一個早晨,黃奶奶在勞動公園的湖邊散步,正巧遇到於藍在吊嗓子。黃奶奶想到自己也對音樂頗有瞭解,就用圓溜溜的小眼睛盯住於藍,想跟她聊聊:「於藍,你說發音最重要的是什麼?」於藍停下來,回答說:「這個說起來可太複雜了。」黃奶奶說:「我看最重要的是音為腔服務,腔為字服務,字為詞服務,詞為情服務。要做到這幾點,光吊嗓子可不行,關鍵是要加強藝術修養。」於藍第一次發現,這個跟自己住鄰居的倉庫保管員是這麼虛榮又幼稚,不覺噗哧一笑,為了掩飾,她轉過身去,對著柳梢又開始吊嗓子:「伊伊伊——啊啊啊——」等她想好了怎麼給黃奶奶台階下,回過頭來,黃奶奶已經帶著世界上最旺盛的怒火走遠了。
這個星期天中午,四個女人一進屋,充滿刺探意味的目光立刻燒灼著房間。黃奶奶搜索著屋子,看到了一個鬱鬱寡歡、頭大如斗的男孩和一個辮子扎歪了的女孩。她挑剔地皺了皺她的粗眉。
「聽說這孩子能背很多詩?」駱駝黃問。她蹲下來,蹲著不比站著矮,用假裝出來的小孩子的尖細、甜美的聲音,要求夏沖背一段毛主席詩詞。夏沖不知所措,一言不發。喬雅不安地說,從沒教過他這些,黃奶奶堅持諄諄善誘:「背一首,就一首!」她說,喬雅肯定是在故意謙虛。
「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她不露聲色地警告喬雅,又把頭低下去,對夏沖說,「汽笛一聲腸已斷……」她提問,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汽笛一聲腸已斷……汽笛一聲腸已斷……你好好想想。汽笛一聲腸已斷……下面是什麼?怎麼呀?從此天涯孤旅!對不對呀?然後又怎麼呀?」
又恰像颱風掃環宇……然後怎麼呀?
堆來枕上愁何狀……怎麼呀?
東方欲曉……怎麼呀?
喬雅試圖給兒子解圍:「背一段古詩吧。白日依山盡……」可是夏沖躲閃著眼神,咧開了嘴,看上去就要使出哭鬧以便擺脫窘境的小伎倆來了。出於不可解釋的動機,他試圖往床下鑽,結果卡住了。看上去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自己藏起來。黃奶奶轉而去看三個手下,毫不掩飾地哈哈大笑了起來。喬雅惱羞成怒,拎起夏沖,打了他一下,又命令說:「好好站著!」
黃奶奶注意到喬雅戴的是舊手錶,而於藍根本就沒有手錶。進而,她還注意到於藍已經看到了她的簇新的、亮閃閃的上海牌手錶,卻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羨慕。她為此更恨這兩個年輕女人了。
「你戴什麼表?」她問於藍。於藍說:「我沒表。」黃奶奶說:「怎麼會呢?」她強硬地抓過於藍的胳膊,像老鷹抓住小雞,用她在批鬥會上學到的技巧扭住她,又捋起了於藍的袖管,直到光禿禿的手腕暴露出來。「你這是要幹什麼?」於藍驚叫說。「你怎麼擰人胳膊啊?」喬雅說著,要去拯救於藍,卻被另外三個女人歡聲笑語地攔住了,喬雅用力推著面前的大桑葚兒,大桑葚兒立刻倒打一耙:「你打我?」她們就合力把喬雅摁在了床上。這樣一來,她的姿勢就比於藍的更糟,看上去就像即將被她們三個強姦。「這是要幹什麼,你們?」喬雅怒吼說。
夏沖和嚴竺哭叫起來。黃奶奶和三個中年女人完全無視他們的眼淚和喬雅與於藍的憤怒。她們四個仍舊震驚不已——於藍,你婆家都不給你買塊手錶?她們感到難以置信,嘖嘖歎息。
黃奶奶放開於藍,在嚴竺前面蹲下來,給她看上海牌手錶:「聰明的小孩都會看表,你看看這是幾點?」嚴竺哭哭啼啼地說:「十一點二十五。」黃奶奶用鼻子哼了一聲,又問夏沖:「你看看,是幾點?」夏沖抹了抹眼淚,看到分針充滿陰謀意味地跳了一下。他回答說:「十一點二十六。」
看上去,黃奶奶更不愉快了。她換了一個話題:「喬雅,你一個月掙多少工資?」「你管不著!」喬雅說。黃奶奶的臉變得僵硬。看上去,下一秒鐘她就要走過去抽喬雅一記耳光。喬雅快速地做著選擇,五十塊,六十塊,或者隨便說個數字。最後,她覺得還是實話實說為好:「三十二。」
「三十二?」黃奶奶誇張地重複說。她的臉完全鬆弛下來了。她放開了於藍,另外三個女人也感到這麼低的工資真是好笑極了,爆發出一陣聲量驚人的笑聲,麗霞尤其笑得氣喘吁吁,別人都笑完了,她還在倒氣兒似的咯咯笑著。她們放開了喬雅。這對閨中密友一旦重獲自由,立刻把自己的孩子摟在懷裡。可這兩個孩子極不爭氣,哭哭咧咧,沒完沒了,還把鼻涕抹得滿臉都是。黃奶奶的人馬心滿意足地看著這一切。喬雅氣惱地給了夏沖一巴掌,於藍掐了嚴竺一下。
黃奶奶等人一走到樓下,於藍就推開窗子,破口大罵。喬雅也探出頭詛咒說:「黃春蘭你斷子絕孫!」
果然,一語成讖。沒過幾年,孫立果就因為一次大便時過於用力,死了。帶著一顆破碎的心,他一頭栽進了公共廁所的大便池裡。鴨綠江街上舉辦了又一場潦草的葬禮,特色是帶有滑稽的臭味。不久之後,就沒誰記得這件事了,就像沒誰記得於藍和喬雅為什麼在這個小伙子死去的時候幸災樂禍,以及為什麼把黃奶奶和她的三個女跟班叫作「四人幫」一樣。到了一九八七年,黃春蘭自己也死於心臟病,同樣立刻被忘記了。悲劇的穀倉裡又收穫了一顆悲劇的谷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