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雅終於承認了,夏沖比別的孩子更讓大人省心。他不需要關注也不哭鬧。唯一能讓他流露出激烈情緒的,只有她一個人。她每天到娘家來看看兒子,待到時間晚了,就跟夏沖說:「兒子,跟媽媽再見!」這時候,夏沖總是不哭不鬧,淡然揮揮手說:「再見。」有一次,喬雅剛離開,發現忘了帽子,回去取,一進屋,卻見夏沖孤零零地坐在黑影裡,似乎凝神思索著什麼,面帶愁容。見她回來,他的眉毛挑動,眼睛迸射出光亮,整張臉似乎被皮膚下面的光源照亮了。他立刻撲進她的懷裡,問:「什麼叫馬路?」喬雅回答說:「大的路就是馬路呀。」他說:「馬路沒有馬。」喬雅驚奇地笑了起來。夏沖安穩地蜷在媽媽懷裡,又問:「世界上第一個人是誰?」喬雅又一次咯咯地笑起來。陡然間,她心中湧起對這個滿腦子疑惑的、過分矜持的孩子的愧疚,又陪他待了一刻鐘。索玉琴擔心女兒走夜路,催促說:「都幾點了,你還不回家?」喬雅就站起來,準備再次離開。夏沖一反常態地哀哀哭了起來。「怎麼了,兒子?」喬雅問。夏沖把眼淚蹭到她的脖子上,說:「媽媽我想你了!」喬雅暗自心驚,她還沒有走呢!她滿心柔情地哄著他。夏沖漸漸放鬆了身體,檯球落袋一般甜美地棲息著,眼睛瞇起來,困了。
只有夏明遠發現了兒子的問題。在喬家的一次晚飯之後,他開始評點這個孩子,說他不太合群。他假裝沒注意到喬雅敵視的目光,舒舒服服地蹺著二郎腿,對所有人說:「這孩子缺個伴兒!」
這是一九七六年春天的事。喬雅立刻就看破了丈夫的真實用心,被他激怒,好幾天不跟他說話。她為夏沖辯護,讚美兒子,說他根本就不需要什麼伴兒。這一次,索玉琴站在了女婿一邊,勸服了女兒。喬雅不得不又一次妥協,勉強接受了「為夏沖找個伴兒」計劃——她再次懷孕了。
媽媽又生了一個小女孩,這件事夏沖有所耳聞,可是並不清楚那意味著什麼。到他五歲時,夏明遠和喬雅決定讓他回家。索玉琴百般不捨,卻也無可奈何。那天是臘月二十七,姥爺姥姥決定隆重地為夏沖送行:大年初一的餃子,提前到今天包!吃完了蒸餃子,姥姥給了夏沖足足二十個五分錢的硬幣,還給他穿上了一件新上衣。袖子很長,因此他可以穿得久些。姥姥又在他的衣兜裡放了好多剝好的瓜子。夏沖一顆一顆地吃。他又興奮,又傷心。姥爺還正式地跟他談了話。
「從今以後,你就是大孩子了。姥爺要問你一個問題,想好了再回答姥爺。聽好了,有這麼三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你做哪一個?」喬允升問。
夏沖機智地選出了對自己最有利的答案:「坐著。」
「不對,你應該站著,」喬允升說,「坐著的是欺人的主子,跪著的是聽令的奴才,站著的才是爺們兒!」
我這輩子再沒聽過更好的教誨了。
從姥姥家到我自己家,只隔著兩條街,對夏衝來說卻如生死離別一般。他正準備撲到姥姥懷裡大哭一場,喬雅已經揪住他的脖領子,把他拎上了自行車後座。他大哭起來。小姨驚叫:「姐,你慢點兒呀!」又傷感地說,「這孩子跟姥姥難捨難分,懂感情啊。」喬雅說:「一個小孩子懂什麼感情?他就是不愛回去,耍賴。要是慣著他,還有個完?」姥姥生氣地說:「他不懂感情,就你懂!行了,走吧走吧!」夏明遠就把自行車騎起來,喬雅在旁邊小跑著,像摁一隻小雞一樣摁著夏沖。他淚眼矇矓地回望著姥姥和小姨,真是孤兒寡母淒楚的別離啊。就這樣走了將近一百米,趁喬雅一時疏忽,他從自行車後座上滾落下來,在雪地裡摔了個結實,一骨碌爬起來,狂奔回姥姥家院子門口,越是接近索玉琴,越覺得悲傷不可名狀,可又覺得事情棘手,如果真的撲進姥姥懷裡,恐怕又會被喬雅指責為「耍賴」。事已至此,怎麼辦才好呢?
他從姥姥和小姨身邊掠過,抱住了院子門口的刺玫樹的冰冷樹幹,痛哭起來:「再見了,刺玫樹!」姥姥和小姨都驚呆了。夏沖打定主意,這輩子什麼都不幹了,就抱著這棵樹哭到死去。每個人都哄著他,還試圖掰開他的手指,可是喬雅阻止了這一切,直到他承認失敗並試圖撲到她懷裡。
「黨中央把『四人幫』都制伏了,」她推開他,說,「我還制伏不了你?」
萬般不願,夏衝回到了家裡。如今看著父母,感覺大為不同,就像過去的朋友變成了上司。從今以後,就要寄人籬下了。他磨磨蹭蹭,往屋子裡走,心裡藏著小心、客氣、生分、敵對。
一進屋子,又有意外發生。屋子裡站著一個小孩!一個小女孩,大約兩歲的樣子,正直愣愣地瞧著他。夏沖腦子裡嗡的一聲響,恍然大悟。他隱約記得什麼時候見過這小孩,她是爸爸媽媽的女兒。問題是,他可完全沒想到這小孩也在家裡這個事實。他正琢磨著,喬雅走進屋來,歡快地招呼他:「快過來呀,夏沖,看看你的小妹妹!」那小女孩一聽這話,扎撒著手,咯咯笑起來。夏沖全明白了:物是人非。這個家裡又來了個小孩!既然如此,又何必讓他回來呢?怎麼就不能讓他在姥姥家待著呢?他咧了咧嘴,蹭向床邊,步履沉重,行至半途,踉蹌著往後退,直到屁股頂著牆滑落下來,窩在地上,嘴越咧越大,臉扭曲了,眼淚霹靂扒拉地滾落下來。
奶奶在門口笑了:「喲,這小心眼兒!」喬雅在那女孩身邊蹲下,用手攏著她,對夏沖招手,來呀。他搖頭。再叫他,他仍是一味搖頭。喬雅對齊鳳珍說:「媽,你歇著吧,別管他。你在這兒他更來勁,想過來,還抹不開面子呢。」又對夏沖說,「這是妹妹嘛,你嫉妒什麼?快過來吧!你看看,妹妹多可愛呀。她叫豆豆!你還喜歡姥姥家,姥姥家有什麼好?有媽媽嗎有妹妹嗎?」
夏沖冷淡地打量著這個長得像兔子的小女孩,一點兒都沒感到可愛。他克制著情緒走了過去。
接下來,他突然變得聽話了。喬雅讓他叫妹妹,他就叫妹妹,讓他叫豆豆,他就叫豆豆,讓他抱一下妹妹或者豆豆,他就抱一下妹妹或者豆豆。妹妹或者豆豆也叫了他哥哥,一直咯咯直笑。我是夏沖,每臨大事有靜氣,他想。因此他沒有做任何異樣的表示。喬雅說,哎,這就對了,夏沖最懂事了。他對喬雅邪惡地咧嘴一笑。
他在家裡乖巧地待了一整天,晚飯時讓他吃多少就吃多少,一點兒都沒挑食。晚上,聽說可以跟媽媽在一個被窩裡睡,他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睡覺前不需催促就去撒了尿,還拿牙刷在嘴巴裡比劃了幾下,鑽被窩裡之後也沒有玩小雞雞。次日醒來,發覺自己睡在這個地方,而不是姥姥家,他也沒有哭鬧。他還爬到床的另一邊,當著爸爸的面,虛偽地在妹妹的臉上親了一下。她又傻笑了一陣。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對他讚賞有加。如此一來,到了下午,他終於等到了機會。
「家裡還沒有你的小板凳呢,」喬雅說,「你釘一個好不好?就像在姥姥家釘的那個一樣。」
「媽媽我最喜歡釘小板凳了。」他討好地說。
喬雅為他準備好四塊小木板,用白粉筆畫好了該釘釘子的位置,給了他幾根釘子,一把膠皮錘子,然後把他帶到了屋子外頭的公共走廊上。「在這兒釘吧,別進臥室,妹妹睡午覺呢。」她說。
可是,喬雅剛一轉身,他就溜進了臥室。他爬上了床,接近小娃娃。如果媽媽突然進屋問他在做什麼,他就回答說,妹妹生病了,他要照看她。他沒有去想該如何解釋手裡的膠皮錘子。他觀察著小娃娃,她睡得正香,嘴巴微微張開著,露出兩隻上門牙。他舉起膠皮錘子,等待了一會兒,用力地砸了下去。膠皮錘子發出了可怕的聲響,然後他喊叫起來:「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喬雅衝進屋子,問:「怎麼了?」在床上,小娃娃仍舊安穩地睡著。夏沖說:「有個翠鳥要把小孩叼走,我把它打死了。」「翠鳥在哪兒呢?」「在這兒。」夏沖指了指床單某處,剛才他的膠皮錘子就打在這裡。喬雅到處搜尋了一遍,又問他:「哪兒呢?」是的,壓根兒就沒有什麼鳥。
這時喬雅明白過來——自以為明白了,這只是他的又一個分不清現實與幻想的把戲而已。
她驚奇地說:「哎呀,夏沖太厲害了!連翠鳥都打死了!你這是要保護豆豆嗎?」夏沖衷心地點了點頭:「夏衝要保護豆豆!」喬雅又問:「現在你喜歡她了嗎?」夏沖又點了點頭:「夏沖喜歡她。」喬雅說:「好了,下來吧,去把小板凳釘好。夏沖最乖了,夏沖是媽媽的好寶寶。」
就這樣,叮叮噹噹,他面帶幸福的微笑,釘好了他的小板凳。很顯然,喬雅再也不會懷疑他對那個新來的小孩懷有敵意了。他耍了一個多麼機靈的陰謀,製造了他保護了豆豆的假相!他為此自鳴得意。媽媽又會把他當成好孩子。在內心裡,他也真誠地跟那個新小孩和解了。
過年了。大年初一,客人們像走馬燈一樣來來去去。喬雅把夏沖打死翠鳥的故事講給每一個人聽。打死了,就沒了?鳥毛都沒剩一根?大人們瞪大了眼睛。可是,這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是真的!他簡直沒辦法向他們解釋,他親眼看到,一隻翠鳥,樣子就像一個將軍,背部的甲冑是藍綠色的,肚腹則裹著柔軟的栗棕色袍子,在窗台上的一盆盆海棠花、梔子花、月季和繡球花之間盤旋著,把一束強光刺入了他的瞳仁。夏沖把錘子打了下去,於是翠鳥化為一股雪白的霧氣,消失了。這些愚蠢的大人,每個人都逗弄他一下,旋即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新小孩身上了。
夏沖又失落,又興奮過度,跑來跑去,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一個女人給他泡了凍梨吃,敲掉冰殼,浸入冷水,果肉慢慢化了凍。他在黑色的果皮上咬開一個小口子,把雪白的梨肉和冰碴一股腦吸到嘴裡,嚥下,打一個悠長、深刻的冷戰。到了下午,另一個女人收拾了他從姥姥家帶回的各種家什,搬到了一張新搭好的床上,告訴他要暫時跟爸爸睡。這幾個女人似乎都是他的姑姑,可是他不怎麼認識。種種異樣的安排讓他再次懷疑自己面臨著某種悲劇性的事實。果然,等到客人們都散了,夜深了,屋子安靜下來,他躺在那張令他不安的新床鋪上,忍受著爸爸的鼾聲,聽見媽媽在黑暗中溫柔地逗弄著新小孩:「寶寶,噢噢,寶寶。」
正月初四的夜裡,夏沖神不知鬼不覺地起了身,爬下床,爬出房間,爬到過道裡,找到了梯子,爬上去,鑽進了過道上方的懸空的衣櫃裡。想到大家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又滿意,又失落。櫃子內壁上有蟲子的洞眼,發出木屑的氣味。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睜著他的悲劇之眼。他摸到了一顆白色的樟腦球,可是它舔起來很苦。透過櫃子的縫隙,他警惕著外面的世界。舊織物的包裹讓人心安,可是如果貪圖安逸,睡著了,他就是個蠢小孩了。他警覺著,醒著。
夏沖再也不是寶寶了。像哥白尼對地球做過的事情一樣,夏冰取消了他作為宇宙中心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