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雅正是這麼說的。她總是說:「我兒子是世界上最好、最聰明的孩子。」別的女人因此面露敵意,可是她一點兒也不在乎。索玉琴家的人都是這麼認為的。中國大概有三億個家庭對孩子抱有可親卻平庸的態度,這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們嚴重低估了嬰兒,偶見一點兒接近人類的表現,便會當作奇跡,進而相信這是自家孩子獨有的天資,別家的傻孩子斷然不能具備。作為佐證,別的孩子大多鬧得厲害,無時無刻不吵嚷,再強烈不過地反襯出了夏沖是多麼懂事甚至克己復禮。院子裡的孩子們常受大人呵斥:「這些個破孩子!怎麼就不能學學夏沖呢?」
兩個月大時,嬰兒的樣子煥然一新。喬雅發現了兒子頭頂的絨毛是多麼滑稽可愛,打哈欠時露出的粉紅色的牙床是多麼柔嫩,長久得驚人的睡眠中無意識的抓撓又是多麼令人愉快。她用鼻子蹭他的頭頂,一股奶香。把耳朵貼到小胸脯上,聽到心臟有力地鼓動著。在他的薄薄的肚皮下,內臟是完美的,運行得有條不紊。她熱切地觀察他打嗝、咧嘴、小便,感到驚奇。這個嬰孩,攜帶著自然界的秘密,像上海牌手錶一樣精確運行著。她逗他,用手指撓他的胳肢窩,「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他皺著眉頭,百般不願,卻突然笑了起來。她感到驕傲,兒子在學會走路之前就已經開始說話了。無論她說什麼,只要是單字,他都能立刻模仿,甚至加以改良。她抱他到窗台邊,指著月季的花蕾,說:「花。」他說出了這個字,還加上了一串舌頭的顫音。「好好說!」她命令說。可是他仍舊發出顫音。喬雅試圖反過來模仿他,卻發現自己的舌頭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那麼柔軟靈巧,於是他咯咯笑起來。這是喬雅生命中最驚人的發現:兒子在逗她玩!
他是坐在窗台上的顫音歌手。「狗」,後舌的顫音,「來」,舌面的顫音,她很生氣,「壞,打!」他也說,「打!」尾音結束於一連串的叩擊聲中。他的眼仁烏黑、明亮,盯住她,飽含忠誠,渴求誇獎。她把他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親他。她又讓他當眾表演,獲得無數驚歎。「我兒子天生就會說俄語!」她炫耀說。煩悶在這些瞬間化為烏有了。她正追隨著嬰兒重新經歷生命。
哪個孩子比夏沖更可愛?絕對沒有。這孩子不活潑?怎麼可能?你看,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他初來乍到,深獲好評,春風得意。人人都愛夏沖,尤其是女人。阿姨們總要摸他的小雞雞。叔叔們摸一下就完了,阿姨們則貪婪得多,摸了一下,還要再摸一下。他還沒學會說話,已經有了自尊心,不得不用手阻擋她們。討厭,都摸小了!他憤怒地發現她們摸他的時候甚為得意。
這個時候,需要深夜參加的各種政治會議陡然增多了,夏明遠和喬雅變得繁忙起來,只好把夏沖送到了圖們江街三號的索玉琴家。索玉琴快從乾果廠退休了,空閒時間相對多些,可以照看一下夏沖。從此他在姥姥家裡度過了三年多。夏天的傍晚,他推著一輛木頭學步車在院子門外的胡同裡漫步。姥姥是他的導遊,總是讓他「看看」,就好像這個世界很值得一看似的。
「看看姨姥姥幹啥呢?姨姥姥摳腳丫子呢。看看那煙囪高不高?那煙囪冒黑煙呢。看看這小狗好看不?這小狗太難看了,癩皮狗一個。看看那幾個老頭兒幹啥呢?那幾個老頭兒吹牛逼呢。」
「吹牛逼呢!」夏沖重複說。
「對了。看看電線上是什麼鳥?是燕子。看看河上飛的是什麼鳥?是翠鳥。翠鳥叼的那是什麼?是魚。翠鳥為啥叼著魚?因為那魚不聽話。要是哪個小孩不聽話,翠鳥就要把他叼走嘍。」
夏沖驚奇地四處打量著,試圖記住她說的每一個詞。可是它們太深奧了。於是他放棄了思考,轉而咯咯笑起來,推起學步車就跑。姥姥在後面追趕著:「站住,站住!不許跑!」他緊張地回頭瞥了一眼,繼續跑。不能讓老太太捉住!啊,快跑,快跑。「看看這小子,跑得多快!」姥姥對路人喊叫。他愈發得意,使勁兒倒騰著兩條關節不太會打彎兒的腿,嘴裡發出一串兒「嘟嘟嘟嘟」聲,這樣他就成了一輛噴唾沫的摩托車,在腳丫子、冒黑煙、癩皮狗和吹牛逼前飛馳而過。
索玉琴追趕著,喘著氣,力不從心。她感到自己漸漸老了。寒來暑去,物換星移,夏沖推開了學步車,獨立跑起來,又穩又快。索玉琴退休了,五十六歲了,越來越難以追上這孩子了。
索玉琴和喬雅母女倆都忽視了一點:這孩子面對外部世界時有點兒緊張過頭。只要在姥姥家裡,或者在外面有親人陪伴,他便會通情達理,說話利落,彬彬有禮,還會應大家的請求引吭高歌一曲。否則,他就會變得手足無措。有時候他能在院子裡遇到陳垚,他倆就玩一會兒,可是一旦被陳垚撇開,他就會默默蹲下來,拿起一個石子之類的東西自己玩。他從不主動跟別的小孩搭訕,他用自己四歲的頭腦瞭解到,無論如何自己都會被排斥在外。
大人們忽視了這一點,起初部分是因為相信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樣的,部分則是因為圓石城正陷入到地震來臨的恐慌之中。一九七五年年初,工廠搬出了珍貴的機器,居民們也從房子中撤出,住到了臨時搭建的地震棚裡。為了有個照應,喬雅夫婦也住回了娘家。一天晚上,喬雅正在照看煤爐,忽見天邊閃出了一道道白色光帶,她僅僅來得及驚叫一聲,地面已經戰慄了起來,建築物搖晃著,抖落雨點般的磚石。地震棚裡的索玉琴剛想去抱夏沖,夏沖已經不見了。這時,喬雅目瞪口呆地看到丈夫猛然從她身邊竄了過去,高喊著:「地震啦!地震啦!」藉著黯淡的星光,她看見夏明遠狀如一個古怪、慌張、勇猛的三頭怪,左肩上擎著他的寶貝兒子,右肩上扛著他的寶貝自行車,在醉酒般搖晃的建築物中間蹦跳著,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你怎麼沒想起我來?」從此,喬雅懷著真正的怨恨質問丈夫,一直問了二十四年,「你還扛著自行車呢!」
深夜裡,一家人喊叫著尋找過去,在一片空地上找到了夏明遠,他正茫然地坐在一塊磚頭上。夏沖安靜地蹲在爸爸腳邊,轉著自行車的後轱轆。車條閃亮,轉啊轉啊,而軸承悅耳地格格響著。
「這孩子了不得,每臨大事有靜氣!」喬允升誇張地讚美夏沖說。「每臨大事有靜氣」是翁同龢的句子,據說後來被毛澤東用來稱讚一位元帥。從此,喬允升認為外孫決非凡品。正像喬雅錯把丈夫的恐懼當成了自私一樣,喬家的大人們也錯把夏沖的過分的安靜當成了鎮定。
這種安靜在圖們江街三號院子裡煞是顯眼。夏衝自己也清楚這一點。他看到,別的孩子只要抓到一根棍子,就要舞動不休,跟假想中的敵人大戰幾百回合,直到筋疲力盡、頹然倒地方休。姥姥帶他和表哥喬大方到鄰居家裡做客,讓夏沖坐在床角,一個小時後夏沖仍坐在床角,手捏著他的衣角,姿勢都沒變過。喬大方卻要阻止大人聊天,又吼又叫,還非打開人家抽屜把最底下的秘密翻個底朝天不可。主人家不便抱怨,門鈴卻響了,門一開,進來的是樓上的蹩足長者,披著黑罩衫,紮著古老的綁腿,滿腦子禮數,說話還挺客氣:「這倆孩子好看!」過了會兒又說,「這倆孩子嗓門兒亮!」說著話,坐在椅子上又皺眉又咳嗽。索玉琴醒悟,這是擾了人了,羞慚間趕緊告辭。回到家,跟兒子喬年告狀:「你兒子,把人家樓上的瘸子都招下來了!」
喬大方三歲時率領兩歲的夏沖孵蛋,坐碎了四隻雞蛋。後來上了小學,他調皮搗蛋,頂撞老師,打架更是家常便飯。有一天,他聽說愛迪生小時候拆了家裡的鐘錶,後來就成了舉世聞名的發明家,心想彼可取而代之,也把他爸爸花了三個月工資新買的上海牌手錶拆了個稀巴爛。等他上了小學四年級,喬雅憂心忡忡地對哥哥說,喬大方這表現是一種病,叫小兒多動症。喬家人在晚飯之後正式討論喬雅的意見,無不深為服膺。喬年在工廠裡的武裝部工作,決斷明快,這時就決定,為了治療,每天把兒子捆起來一小時。這時的喬大方懂事多了,大人一再向他灌輸不磨難不成人的道理,長此以往,他也深深認同,便以驚人的忍耐力配合了這一療法。每天傍晚,他被喬年用四號工業麻繩捆在院子裡的一張椅子上,神態與烈士相仿。
別的小孩怏怏地哀告,你別捆著了,都沒人跟咱們玩了。喬大方滿臉堅忍不拔之氣,不行,捆!
傳統被摧毀了,人們的行為習慣卻未及完全更改。幼童的生活處於共產主義的觸角尚未觸及的部分。夏沖偶爾能吃到江米條、缸爐、雞蛋糕和糖餑餑之類的點心,雖然有時硬得像磚頭。沒有點心吃的時候,他就跟別的孩子一起思念點心,在院子裡做泥餑餑,啃得滿嘴是泥。肉、糖和油永遠是短缺的,它們的味道閃耀著明亮而幸福的光輝,深深銘刻在記憶裡。有一天夏沖吞掉了一隻玻璃球,喬大方則吞掉了四隻。奇怪的是,它們不甜。在硅酸鹽廠醫院,喬雅捏住他倆的鼻子給他倆灌下了瀉藥,於是五隻玻璃球叮叮噹噹響著,伴隨著水樣的糞便落到了搪瓷觀察皿裡。別的醫生歎息著說,這還算好的呢!果不其然,來到這家醫院的孩子們簡直無法無天了。有的小孩喝了汽油,有的小孩玩火柴燒光了眉毛,有的小孩磕破了腦袋——他的媽媽對他怒吼說:「活該!讓你爬旗桿!你屬貓的?」最了不起的一個孩子就是陳垚了,他被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哥哥騙了,在肛門裡塞了七顆黃豆,黃豆膨脹起來,脹得他嗷嗷直叫。
一個男醫生把夏沖和喬大方用過的搪瓷觀察皿拿過去,讓陳垚撅起屁股,用一個掏耳勺給他摳黃豆。同樣是排泄就能解決的問題,為什麼有的這麼簡單,有的就這麼難呢?夏沖百思不得其解。他站在陳垚身後,觀察著黃豆擠在一起的狀況,建議說:「使勁呀,一使勁兒就全出來了。」喬大方也握緊雙拳,模擬著他四姨奶奶用力拉屎的聲音助威:「嗨哎哎哎!嗨哎哎哎!」
陳垚就使出渾身力氣,陰囊繃得像個氣球。男醫生急得滿頭大汗:「放鬆,媽個逼的放鬆啊。」
這一切,與千百年來的幼童生活並無不同。畢竟,再偉大的意識形態也阻止不了黃豆膨脹。孩子們只是盲目地探索著世界。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他們正是生活在掃帚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