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時分,我也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度過了自古皆然的歲月的地方,圓石城。這並非我故鄉的真實名字,只是姑作假語村言罷了。在我的孩童時代,在某種程度上,這座東北城市正像一片鵝卵石河灘,數量眾多的工廠就是其中的圓石,各自獨立,互不隸屬。每個工廠都是一個小世界,文化設施如文化宮,後勤部門如浴池,乃至警察機構如保衛處,皆在其中。按照官方的比喻風格,這便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今天,這種有地區特色的舊世界已經不復存在。
工廠浴池是重要的交際場所,很多人是在那裡相識的,我跟陳垚也是如此。當時我三歲零五個月大。
如今,圓石城是一座已經消失、永不再現的城市。它的地名還在,居民也在,習俗也大半保留,樣貌卻已徹底改變,心靈也不復往日。當年,它是非比尋常的存在。這城市的重工業在日據時期發展起來,建國後,機器雖流失不少,但基礎尚存,也頗多富有經驗的產業工人,它便成為重工業基地,號稱「共和國的長子」。在那些名為「赫魯曉夫樓」的寒磣的、單調的火柴盒式居民樓旁邊,遍佈著冷卻塔、煙囪、高爐和棧橋,好似工業萬神殿一般。梁式塔吊總是高懸中天,漠然不動。偶爾,吊鉤投下緩慢移動的影子,陽台間的鴿子就驚慌失措,以為是鷂鷹襲來。這裡是「東方魯爾區」。醫院、糧站、屠宰場、菜市場、百貨公司、電影院、公園和綠地,生活所需之物,一應俱全。不過,我知道它們只是一些次要的小兵——就是電影裡衝鋒號滴滴答答地吹響時端著刺刀跳出戰壕,犧牲之前也不爽快,非交黨費不可的小戰士——工廠才是城市的將軍。離我們的住處不遠,就有亞洲最高的煙囪,在北方疏朗的陽光下噴吐著硫磺色的煙霧。它不僅是個象徵,工業共產主義的燈塔,有很長時間,我還認為穿著黃軍裝的北京來客們就埋伏在那煙囪的頂端。我擔心我不聽媽媽的話他們就會下來逮捕我。
我們都為圓石城感到自豪,但是北京是更高級別的存在。我開心的時候,小姨喬芳就問我:「你咋這麼高興,去北京啦?」我就咯咯直笑。我模糊地知道北京是神聖的、幸福的和主宰性的。
那時我的父母都還年輕,情緒多變,很不成熟。他們自豪,不滿,迷惑,堅定。他們也住在赫魯曉夫樓裡,吵吵鬧鬧地佔據了重工業大蜂房裡的一個小格子。作為首批計劃生育嬰兒中的一個,我則是重工業的蜂卵,將來孵化出殼,就要替國家操作破碎機。按我爸爸的說法,我理解,破碎機就像一隻鴨子,喂料機會餵它吃石灰石,它的腸胃光當光當地響上一陣兒,就把石頭消化掉,然後張開屁眼兒,把石頭大便拉給皮帶機。我爸爸說,開破碎機是「廠子」裡最緊俏的工作,我長大了,靠他的關係,能幹上這個,以後再「慢慢爬」。他就在「廠子」裡工作,正在慢慢爬,似乎是個小頭頭。這個廠就是硅酸鹽廠,在中國北方的同類工廠中是最大的一個。在圓石城,工廠的各種「之最」毫不稀奇,太多工廠都是全國最大的一個。我卻覺得,「廠子」不同凡響。它一定是個大胖子,吃非常多的石灰石,也一定拉出非常多的水泥。
水泥太多了,無處不在。雨後,水泥板結在楊樹葉子上。晴天,水泥粉末隨處飄揚,地面就像一片灰白色的沙漠。我們就住這沙漠的邊緣。媽媽非常生氣,因為爸爸把她的黑玻璃發卡隨便地丟在了窗台上,讓它落上了水泥。水泥還鑽進了人們的身體。每當傍晚,窗外暮色沉沉,硅酸鹽廠的工人們散了工,就帶著他們的沉重的塵肺,慢吞吞地走在去喝散啤酒的水泥路上。
媽媽不肯原諒爸爸的每個疏忽。即便爸爸洗了那只玻璃發卡,它又光亮如新,她還是陷害他說不如以前那麼亮了。她也盡量冷淡地提醒他:「少說沒出息的話,我兒子能像你似的進工廠?我兒子以後要考大學!」她總是說「我兒子」,就好像我只是她一個人的兒子似的。我爸爸相當幼稚,不曾意識到這一點,就說:「知足吧,還以為誰都有你兒子的條件呢?多困難、多沒門路的人沒有?這個社會!」他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希望我注意到他是個有權力的人。
我們住在城市邊緣,一個完全為了工業而發展起來的地區。深秋的早上,寬闊馬路上自行車流密不透風,騎車人穿著笨拙的工作服,戴著白口罩,鍍鉻的車把大片閃光。車流沉重如水銀一般,朝暉之下,匹練似的緩緩流動。在我的回憶中,這一切已經有了一種異樣的溫柔之感。
冬天,雪多得簡直要流淌。大高個兒騎著自行車帶我去洗澡,他就是那個總是在被妻子搶白之後假裝發脾氣以便出去閒逛的人,我爸爸,名叫夏明遠。有一回,大人問我,你媽媽是誰?我說,喬雅!你爸爸是誰?我說,大高個兒!他很貪玩,騎到樹下面時,總是在最後時刻才縮頭,又由於是大高個兒,棉帽子擦到楊樹的光禿禿的樹枝上,抖落的積雪,灌進我的脖子裡。我就「哈」一聲,在自行車的前樑上打一個激靈。等到了澡堂子的門口,他把我抱下車,我的腳凍得像塊石頭,就跺著腳走路,一下下敲在路面上。我的腳像馬蹄。你聽,咚咚咚,一個叫夏沖的小音樂家,正在敲打著冰凍的地面,也許他長大了就是又一個梅紐因或者帕格尼尼。
澡堂子裡熱氣騰騰。老頭兒們都泡在最燙的池子裡,只露個頭,神色機警,狀如水獺。我是在那兒知道中國人並不真心尊重老人的,比如大高個兒就歧視他們,他說:「跟褪****似的。」果然,透過兩筒鼻涕,我隱約聞到老頭兒們散發著****的味道。我姥爺說得好,鼻涕小子出好漢。
在這間巨大的浴池裡,最吵鬧的總是同一個細長眼睛、大嘴巴的男孩。每次他爸爸把他摁在涼水噴頭下面,他都要尖叫上幾千遍:「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可是他爸爸完全不理他,非把他徹底沖乾淨不可。大高個兒悄悄告訴我,那個爸爸是後爸。怪不得,我還沒見過哪個爸爸對小孩那麼凶狠呢。不過他也是沒辦法,這裡真正乾淨的只有冷水。三個熱水池裡溶解了太多的水泥,灰緞子似的閃光。那位後爸相當強壯,肌肉發達,兩隻肩膀上長著背水泥袋子磨出的厚繭。每次洗澡洗到一半,他都要從池子裡跳出來,用門板那麼大的腳板在瓷磚地面上拍得啪啪響,走到牆根兒處撒尿。他的尿是純黃色的,熱騰騰的,冒著泡。他的尿非常長,氣勢洶洶。這情形非常可怕,因此我也哭起來。大高個兒就問,肥皂沫進眼睛了?就翻我的眼皮,給我洗眼睛。我自己會翻眼皮,翻起來還不落下,但是別人給翻的話我就要拚命掙扎,這樣一來,大高個兒就真把我弄疼了。他還打了我兩下。我對他恨之入骨,越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孩子都有一兩樣怪癖,那個男孩一站在涼水噴頭下就忍不住尖叫,我則不允許別人用毛巾把我擦乾。洗完了澡,我走來走去,抖掉水珠,再慢慢搖動身體,這樣就有了風,一會兒就幹得差不多了。
等我搖干了,走到外面,大高個兒就給我套上衣服。秋衣卡住了鼻子,他使勁拽,我疼得又哭起來。他索性不管我了。這時,我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在我背後說:「你老哭!」我驚奇地止住哭泣,回頭一看,正是剛才那個尖叫的孩子。他又說:「你膽子真小。」他盯著我的眼睛,讓我很不舒服,只好避開眼神。這下子他更神氣了,對我說:「我不怕涼水!」我莫名其妙,他又衝我說:「我不怕涼水!」我爭辯說:「我也不怕!」他指責說:「你哭了!」我說:「你怕涼水!」他說:「我不怕!」我說:「你怕!」他說:「你哭了!」我說:「我沒哭!」他說:「你哭了!」我想了想,無言以對。一來我確實哭了,還不止一次;二來我不知道怎麼讓他走開;最後,這已經達到我跟人講話的極限了。一般來說,跟人家連續說上幾句話之後我總是接不上茬兒。我只好打他。並不是真想打,只是不知道別的應付辦法。我的印象是街上的大人吵過三句話之後一定會開打。我已經跟這個小孩吵了四句了。我感到不得不這麼做。我伸出手指,在他脖子上撓了一下,這一下煞是凶狠,他的細脖子上立刻就出現了四條血道子。他驚奇地摸了一下。有九個血珠子冒了出來,也許是十個。他非常困惑地看看我,摸了摸傷口,又看我。
「我操。」他喃喃自語,顯得對這凶殘的一擊很感興趣。我怕得要命,渾身發抖,咧了咧嘴,準備大哭一場。他好似對這一切十分遲鈍,只是困惑不解地看著我,壓根兒就沒有發怒的意思。
這時大高個兒已經跟人下完了一盤象棋,輸了,鬱悶地溜躂回來,腦門兒上有汗,屁股上掛著水珠,見了這裡的情勢,立刻把我抱在懷裡。他眼神四處睃視,提防那個水缸粗的後爸冷不防從某個方向衝出來為他的小孩伸張正義,給我一記窩心腳。可他只是個後爸,大約沒必要這麼幹。大高個兒先是壓低聲音威脅說,都不許哭,誰哭我揍誰!我就把即將嘹亮而出的哭聲嚥了回去。然後他換了一個溫柔又虛假的聲音說,夏衝你這不對啊,你看人家小朋友多疼啊,這小孩你也不對,你是先欺負夏沖了吧?也打夏沖了吧?你叫什麼?那小孩眨巴著細長眼睛,說,我叫陳垚。大高個兒說,得了,你們倆都沒吃虧,平手,和了吧,都是革命同志,來,握個手。
我只好伸出手去,在陳垚的傻乎乎、濕漉漉的手指尖上草草地摸了一下。「同志!」陳垚說。
我囁嚅不語。大高個兒就在我腦袋上抽了一下。
「同志。」我說。
就這樣,陳垚不哭不叫,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爸爸和我飛快地穿好衣服,趕在那個後爸還沒發覺之前趕緊逃跑。我被爸爸拽出浴池的棉門簾的時候,回頭看見陳垚光著小屁股在存衣櫃之間溜溜躂達,手裡做著撕車票的動作,就好像女售票員從公共汽車的前頭走到後頭又從後頭走到前頭。
除了冷水,這個陳垚什麼都不怕,別說出九個或者十個血珠子,就是掉九條或者十條腿也不怕。這件事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直到後來,我們都長大了,到了十二歲,就是電視上演《射鵰英雄傳》那年,我們早已是好朋友了,我又想起這件事,才問他,為什麼你小時候那麼害怕涼水?
他不好意思地說:「就是頭上怕沾涼水,一沾,就慌得厲害,上不來氣兒,覺得快要淹死了。」
大高個兒騎著自行車,把我送回姥姥家。我很想把怪小孩陳垚的故事講給喬雅聽,可是,他長什麼樣子?我已經記不清了。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陳垚的情形,算是我的人生的史前時代的事了。
喬雅是個故作風雅的年輕女人。當她懷孕超過十六周,一再訴說身體如何不適之時,沒有人明白那是對懷孕本身不滿。我奶奶和風細雨地講起了另一個兒媳的事例,邊翠玲,身量比鵪鶉大不了多少,可是從懷孕第一天起就沒害過喜,吃什麼都香,直到分娩的前一天還打了八十塊蜂窩煤呢。
喬雅沒有戳破婆婆的謊言,只是說,這跟身量大小沒什麼關係,明遠早點兒回家比什麼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