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3章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 (3)
    次日,補給了一些餅乾、香腸和袋裝乾果,另有幾罐啤酒,裝了袋,我打手勢與店主辭行—這次被當成了啞巴—我就背向岷江,走向一處山嶺。路上開了啤酒,慢慢喝。啤酒清香誘人,歡愉感在身體中清晰地傳遞著,可是喝了一罐半之後,我卻傾盡殘酒,踩扁罐子塞進背包。不是不再喜歡啤酒,而是一點兒酒意隱隱浮現,竟好比一絲煙霧在潔淨的空氣中散開,夜裡剛剛獲得的清澈如水的頭腦似有回到往常的混沌狀態之虞。時近午時,在山頂上坐下來,給嚴竺寫了張明信片:我在郵戳註明的這個地方。這也算浪跡天涯吧?其實只是無事可做,信馬由韁而已。風光入眼,我也懶得玩賞,旅行拯救人生之類的說法也覺得荒誕不經。我只是恰好行至此地,心灰意懶,權作盤桓。我想謝謝那天晚上你對我說的話。本想多寫,尚有話說,可是你也能看到這小紙片兒到頭了。寫罷,把明信片放入背包夾層,站起身來,邁開步子,下得山去。那本雜誌上的故事怎麼說來著,嚴竺?在那些美國士兵在越南被打得屁股掉了,靈魂也掉了之後?「他們就邁開步子,繼續開拔。」薄霧中,離故鄉有五千里之遙,我像一隻被掏空的陶罐邁開步子,繼續開拔。

    這趟旅行之所以成行,就跟嚴竺有一點兒若有似無的關係。那是夏天時候,有人邀請我去南池子的一個會所參加律師和法學界人士的聚會,聚會操持者頗有威望,與我當時供職的律所亦有淵源,我雖拙於交際,卻不好辜負盛情。至於他們為何邀請我,概因我是個律師而且通過報刊上的法治專欄積累了一點點名氣。寫這種文章束手束腳,需要巧思,我倒是擅長在嬉笑的文章中塞進嚴肅的果餡。我是個靈巧的作者,多少受到了一些歡迎。

    聚會中,我看到一雙星亮的眼睛在人叢背後望著我,兩丸黑漆一般,正是嚴竺。我幾乎一出生就認識她,直到大學畢業之後,閒來還常湊在一起。小時候她就很機靈,想法不合常規,可是決不出格。後來果然嫁得好,丈夫是既富且貴的經濟律師,決非我這種幫貧困殘疾人打官司且屢戰屢敗的自負清高的角色。現在她是全職太太,唯一的正事便是周遊這世界上最稀奇古怪的地方,諸如瑞典的某個叫博瓦爾斯特德的漁村一類,順便給地理雜誌拍拍照片,頗受歡迎,住在學院路一帶。雖然都在北京,彼此能聽到對方的消息,我卻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她。我們很少見面,事實上,從不見面。時間已經把她從摯友變成了一個次要的熟人。我發現她的樣子依然如故,而女人瓜熟蒂落、談吐妥帖,在嫵媚之外,讓人更添敬重。後來我們出去透口氣,坐在街對邊的路肩上,隨口聊了聊她的孩子等等。然後我們聊起了過去。「我們有多久沒見了?四年?一直不怎麼聯絡。」嚴竺說,「那麼,我把四年的話一起說了吧。」她接下來說的話,我一直記得。

    她問我,還記不記得讀高一時自己的樣子,而我現在的樣子已經跟過去有了天壤之別。她說,如果對別人說你成功了,人家肯定覺得荒唐可笑,幹什麼了呀,這算哪門子成功?人家會認為你無非是個律師,約略被一些人知道名字,不大容易被辭退罷了。看看對面,滿院子的人都跟你一樣,而且大多比你混得好。再看看整個北京,這路人滿坑滿谷。當然了,你名聲不壞,又不貪錢,在這行業裡,實屬難能可貴,可誰會在乎這個?可是,如果你還記得自己高一時的樣子,就能明白你成功了。你是從那兒來的。你還記不記得自己當初是什麼樣子?但是,這些你好像不記得了。你的樣子變了。你的笑容還有過去的痕跡,好像對一切都不滿意又滿不在乎。可是這笑容太稀薄了。你只是在笑,只是望著四周,眼神空空如也。你好像根本就沒發現自己的沮喪。過去你眼睛裡有光,可是現在熄滅了。過去,無論什麼事,只要你願意,就拿出一股子孩子氣把它做到最好,你不願意的時候就乾脆不做。因為這些,那時你活得辛苦。在十六歲,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可是那時候,你是甘願做失敗者,不像現在這樣活得不情不願,不清不爽。

    「過去的你比現在的好。」她說,「現在嘛,有點兒僵住了,你還沒到那個年紀呀。」

    我們都沉默不語。我看著會所樓頂露台上閃過的憧憧人影,那些喝著香檳的精英俊傑們。這是真的:我跟他們不同。我深深地知道究竟有多麼不同。我無從說起,如今我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它對失去的一切從不緬懷。每個黎明時分北京都充溢著野蠻的鬥志,每個日暮時分它又疲憊不堪。同一階層、同一年齡的人們總是過著相似的生活,這生活是一套簡易組件,你能選擇的只是不同的配搭而已,就像它是從宜家買來的。在夜色中,人們咀嚼著成分可疑的食物,伴酒吞下,竭力為自己接下來的追逐刺激的行動蒙上一層美好和微妙的色彩。可是,感官享樂也只是介質,人們為了祛除被摒除在外的惶恐而匆匆尋找著歸屬。歸屬何在呢?子虛烏有。於是一個又一個魚游於沸鼎之中、燕巢于飛幕之上的夜晚接踵而至。偶爾我們滿面倦意,孤獨一人,於是真相浮現。

    倘若生活是一段旅程,我們走得何其麻木,而衰老與死亡正在遠方等待著每個人。人生並無意義,死去原知萬事空。無論如何,最終我只有一個簡單的念頭,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不是這兒的人。這個世界這樣運轉導致了我不屬於它。我終於開口,卻言不及義。我對嚴竺說,我笑容稀薄,也許只是因為對自己不抱希望。回顧過去的生活,屢吃苦頭,都怪自己,我是個與週遭世界格格不入的傢伙。這樣的人大概不只我一個。「而且我們這些人沒必要彼此認識,至於為什麼,很難解釋,」我說,「反正我就是這麼覺得的。」罷了「反正我就是這麼覺得的」之後,我便閉口不言,顧自喝光了一瓶水,好像它就是我從故鄉星球帶來的孤獨似的。我道了感謝,告辭而去。出租車碾過午夜時分的空城。長安街的白玉蘭燈灑下一九五零年代美學的清輝。說來真是滑稽,午夜時分,偶遇故人,我竟然心思翻湧,無以言表。要命的是,我們談的都是少年時代便已談過的話題,就好像當年還沒談夠似的。

    回到北京,已近十月,出了機場,即刻感受到熟悉的淡淡秋涼。從機場路進城,喧囂聲充斥耳鼓。這正是湯顯祖說過的最俗、最髒的北京。在單元門口的信箱裡,我抽出信用卡賬單、廣告、雜誌,等等,還有嚴竺的明信片。呵,居然是坦桑尼亞發行的乞力馬扎羅山明信片。「恰好行至此地,心灰意懶,權作盤桓」,倒正是你人生的寫照。有空兒來吃飯。我洗澡,打掃房間,洗衣服。洗衣服給人以健康之感,晾衣服時,用力把衣物上的皺褶抖開,水珠四濺,尤其賞心悅目。擦了地,窗子盡量敞開,讓風徐徐吹來。鏡子反射著濃白的秋光。最後,我發現自己站在門廳,穿著卡其短褲,照著鏡子。奇怪之處並不在於此人是什麼樣子,而在於這個皮囊就是我。它為什麼非得是我不可呢?我亦非我。這個念頭再次在我的頭腦中浮現出來。存在的陷阱,首先便是我亦非我吧?就這樣,我照照鏡子,吃了一碗加了胡蘿蔔絲的麵條,未曾與任何人聯繫,度過了回到北京後的第一個下午。心中安寧,頭腦中的明亮、白色的思緒卻變得淺淡。晚來,站在窗前向外眺望,黛色的西山,遠遠的一脈。我竟然回到北京,懷念起山中的日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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