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一天,我發覺缺少了「一笠」萬萬不可,而「塑封」這種事,在肉身意義上也全無益處。那天夜裡忽然下了雨,我倉促起身,遍尋遮蔽不著,挨了一會兒,只好向著遠遠的村落燈火艱難挪去。雨大約只是中雨,可在荒郊野外實在可怕,將近天明我才走到村裡,一夜濕冷,狼狽不堪。自此我知道,向來晴美只是僥倖,貿然露宿也過於魯莽,吃一塹長一智,就盡量投宿路邊的小旅館或者農家,每天換個地方就是。例行的散步,也與村落保持在半日路程之內。幸好這一路雖然疲乏卻無疾病,一包藥物也從未動過。於是有一天,我投宿在岷江岸邊。那戶人家是個商號,在村頭,賣些日用之物兼五金雜料,房屋一側有一片玉米田。男主人面目黧黑,舉止魯直,狀似匪首。我閉口不言,只做手勢,顯然被他看作怪人。他大概自忖講的是地道的當地話,於是問,不懂我說的啥子?我便點點頭。傍晚招待我吃了飯,他就領我到了一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張床,幾件當地樣式的舊傢俱,地面則是泥地。我坐在竹凳上讀了會兒書,打了幾隻蚊子,漸漸睏倦,就爬上那張濕漉漉、水嗒嗒的單人床沉沉睡去。想來,那時我的身體開始虛弱,精神卻前所未有的興奮、健朗。其後發生的事或許便該如此解釋。
不知過了多久我猛然驚醒,須臾間,已感到這醒來與平日完全不同,或者說,瞬間即已明瞭自己正面臨某種奇異的景況。我盡量鎮定,一動不動,開動感官,在四周的黑暗空間裡搜索異樣之事,可是除了心中的驚慌之外一無所獲。可以確定房間內並無他人,整棟房屋乃至窗外也毫無動靜。風輕輕刮擦著窗子。我明明感到剛剛經歷的是一場酣眠而非淺睡,這般驚厥全無道理。那時我不明所以,意識中一片未知的黑暗,唯有頭腦中的一個小點是明亮的,那就是,對我來說,一定有什麼本質性的事情正在發生。我似乎面對著某種澎湃而出的力量,週遭的世界正在因此而發生著徹底的改變。一種從來不曾體會過的孤寂包裹著我,我既受震撼,又感到溫暖、快慰,如同即將獲知某種真理。我集中精神,如淺碟盛水唯恐灑落一般,唯恐錯失什麼,直到耳邊響起雷霆般的江水聲。
那江流的奔湧聲掙脫了那些日子裡我已經聽過它上百次之多導致的遲鈍感,轟然衝進耳膜。不錯,讓我感到驚懼的,正是屋子外面岷江奔流的聲音。那些日子裡我一再地看到它泛著凜冽、雪白的泡沫,急急沖刷著山谷。這就是因緣了。這就好比你醒來之時感到不適,有那麼十幾秒鐘不明所以,一俟現實感浮現,便可明白只是因為身在異鄉罷了。對我而言,過去的全部日子,便如這醒來後卻又未醒的光陰。就這樣,我恍然明白,這半生,輾轉飄零,都肇因於少年之時。少年時我之感受,正與今夜相仿。大致上說,少年時我過的是一種荒蕪的生活,心中徒有美夢,自己卻被諸般美夢摒除在外;那感受,正如今夜,好似被囚禁在一間小屋子裡,永恆的時光在屋外粼粼有聲,奔流而去,卻與我全然無關。你就是感到世界運轉如常,春日輕暖,夏秋怡人,冬日苦寒,自己卻獨為囚徒無福消受。
如此說來,也許在多年以前,那個孩子就已經體味過了午夜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裡聽到岷江奔流是何景況。他的感受,曾在我的意識中沉潛下去,又在今夜浮現。就這樣,我了悟了自己本是何人。這就是我的生活的實質:我是個被囚禁的人。我已經虛度了半生,遺忘了最真實的,錯失了最珍貴的,又時常放棄自己。過去,當我意識到自己將就此度過一生,心中何其難過,多少次想做出改變,卻莫名躊躇不前,日復一日地懈怠著。我差不多成了這世上最悲觀的一個。可是,我從不知曉根由何在。如今我憶起了這一切,終得解脫。於是在心中喃喃自語:原來如此。終於可以動一下了。翻了個身,把臉埋在那濕冷的床單上,眼淚簌簌而下。那一刻,真可謂悲欣交集。說一句「原來如此」,竟要年復一年間如此百轉千回,此中甘苦,何嘗能與人述說分毫?如今雖不能說解開了經年怨結,總算鬆動了些許;不能說塊壘全消,也彷彿銀瓶乍裂,雪水澆頭,神智從未有過如此清明。過往的歡喜哀愁的一生,從未有過清亮、透徹地呈現在眼前。一時間胸中浩浩落落,並無芥蒂,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半晌起身,我茫然無措,好似重又出生了一次。站了一會兒,又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出屋門。穿過屋邊的玉米林,走到岷江岸邊,只見江水滔滔,白練般無窮無盡,再抬頭看,星光凍凝了一般。我只是本能地感到需要走出那間小屋子—這就是日後我的歸結。我這一生,唯一非做不可的事情就是從少年時的那間屋子裡走出而已。這個念頭,在當時,好似星空下的一個圓湛的真理。我久久地諦聽著江水奔流聲,竟好似與萬古時光同在一般,不再如露水蜉蝣一般朝生夕死。
至於為何判定少年感受就是此人後來諸般遭逢的根由,說來簡單至極:過去我不曾看到它。
這樣的根由或許他人皆可想見,我自己領悟起來卻甚是繁難。若問為何如此,我只能說,所謂人最難瞭解自己,決非虛言。歲月變遷,物是人非,百般自省總是刻舟求劍。凡夫俗子,又免不了自造障眼之法。千般聰明,也是枉然。只是一旦看到事實,電光石火之間,我卻可明確無誤、不可置疑地指認—它就是答案。恰如一個人可能因為聽了一段音樂而意識到獨自生活乃是最佳選擇,懷素和尚也曾因為看到夏日雲彩的隨風變化而了悟草書的真諦,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之物,只待時機一到,便會因予人相通的感受而觸發領悟。這便是我在那天夜裡陡然明瞭的道理。絕境是不真實的,希望常常只是藏起來罷了。無論如何,微妙生機總是寓於不同的形式。
這便是世上難求之物:明白。何為「明白」固然人盡皆知,可是這類詞彙若不拭去灰塵,便看不到本來面目。以本源角度來理解,我想它指的是人的頭腦處於此種狀態:明亮,白色。當夜在江邊,我便懷著這明亮、白色的思緒塊然獨立。良久,想起吳文英的句子:江上故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