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61章 後記 (1)
    若干年後,在北滿林區一個地窨裡,我開始追述自己的經歷。那時候外面冰天雪地,氣溫是零下三十幾度,從外興安嶺吹過來的西北風挾帶著雪霧在樹梢上呼嘯,地下則是另一個世界,炕洞裡燃著劈柴,空氣中瀰漫著松樹凝子的氣味,肆虐的風雪和徹骨的嚴寒都被擋在外面。喧囂中的寧靜,能讓人想起很多往事,由大風攪起的思緒,彷彿都在風吹不到的地方沉澱下來,積成厚厚的一堆——

    「關於我的故事,還是從五ま年開始說起吧。」我對著跳蕩的油燈說,然後,我把這句話記在攤開的稿紙上。

    把自己的經歷當作故事講出來,我認為這並不像通常想像的那樣簡單,即使如實複述,也難免矯飾的嫌疑,這有悖我的某些準則。好在我並不認為那就是我,敘述者是一個叫李滿倉的人,我可以想像,李滿倉以第一人稱敘述另一個人的故事,那個人叫李廣舉,或者叫李廣武。如今唐河的李廣武被埋在數千里外的一個公墓裡,而李廣舉也早已丟失在漂泊的路上,李滿倉知道他們的全部底細,他要拿他們來打發漫長的冬夜。

    我住的地方離國境線只有二十公里,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瞭望塔上能清楚看到北面的界河,這裡是林場的一處觀測點,在場部繪製的地圖上,我的觀測點代號是511。大雪封山之後,林場撤走了另一名觀測員,此後的幾個月裡,只有我一個人守候著方圓百里的莽莽林區。我每天三次從棲身的地窨裡走出來,登上圓木搭的瞭望塔,八十倍軍用望遠鏡把遠處的景物都拉到眼前。暴風雪過後,四週一片死寂,彷彿連空氣和聲音都在眼前凝住了,厚厚的積雪掩埋了地面的稜角,近處遠處的景物都變得渾圓起來,大地就像一幅八卦圖,彷彿又回到了遙遠的混沌時期。

    偶爾,鏡頭裡面會出現覓食的松鼠或是野雞,這時候我通常會興奮起來,如果它們找到漿果,我會一直看著它們飽食之後離開。我還發現過兩處樹洞,洞口掛著厚厚的白霜,據說那裡面住著蹲倉的黑熊。我把眼前的一切生物都看作是我的鄰居,我和它們沒有什麼區別,到來年冰雪消融之前,我完全是一個自然的人。松鼠和黑熊住在樹洞裡,野雞在草叢中,而我的巢穴在地下,只有當另一個人到來的時候,這裡才有了社會,有時候我想這一次真他媽的完全徹底,簡直就是逃離了社會。瞭望塔是一個過時了的景物,每當我在上面凝目遠眺,望著密密層層的冷杉梢頭在風中湧動,彷彿青風岬的海浪正在向我湧來。在燈塔的時候,我對生活還抱有某種期望,而現在,我只是一雙眼睛,我想我活在這世界上注定是一個守望者。

    我比較喜歡李滿倉這個名字,它很平常,像大田里的一棵高粱,永遠不會惹人注意。它能讓人想起土地、農作和收成,有一種可以觸摸的質感,自從我賦予它生命以來,很少有人提起它(對於一個刻意要隱姓埋名的人,這一點非常重要),它只是靜靜地睡在林場職工的花名冊裡,也許場部領導在某一次會議上,偶爾會站在地圖前,指著我的觀測點說:這裡就是511,有我們一個觀測員。他們沒見過這個觀測員,不知道他的過去,甚至不知道這個人叫李滿倉。

    我的搭檔是個快樂的小伙子,他有一個秀氣的名字,叫楊秀玲,人長得也秀氣,他來511不到三年,是頂替前一個退休的老觀測員。楊秀玲剛來的時候,耐不住曠日持久的寂寞,動輒爬到瞭望塔上,拍著欄杆大聲吼叫。閒暇時他便纏著我不停地說話,比如我的家庭以及來林場前的經歷,我自然又得編造身世,這次我是膠東的農民,已婚,生有一個女兒,老婆叫楊舸,是春風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會計。我編造謊言很平常,有一種事務性的認真態度,由於過於認真,有時候連自己也迷惑了,彷彿那本來就是我。長年呆在林子裡,可幹的事畢竟不多,我花很多時間侍弄土地,住處周圍的空地都被開墾出來,種各種蔬菜和穀物,還有一片大煙。我的農活手藝讓楊秀玲大開眼界,不過據他說,我的行為舉止更像幹部或是教員。

    每年春季楊秀玲回來,第一件事便是給我理髮,這時候我的頭髮通常都長到齊肩,楊秀玲管我叫「女幹部」。雨季來臨的時候,我照例要休一個月的假,既然我是有家的人,總該回家看看。每次臨行前,楊秀玲都會說:「這回該給我姐留個兒子了。」或者說:「快走吧,去年你氣色挺好,我看能種上,沒準回家就能趕上抱兒子了。」

    我步行穿過森林,向南走一百多里地,那裡有一個伐木場,從伐木場乘小火車往東二百里,是場部所在地,那是一個四等小站,具有文明社會的一切特點,旅館、飯店、澡堂和電影院一應俱全。我從場部領了一年的薪水,通常會在那裡適度消費一下,感受一下作為現代人的種種便利,然後改乘公共汽車繼續向東,約有六個小時的車程,在日暮時分到達另一座小城(由於種種原因,我不便說出地名,姑且叫它S城吧,如果說我還有家可回的話,這大概就算回家了)。離開唐河這些年,家的概念已經很淡漠了,像一個陳年的夢。我能夠理智地看待自己,對我來說,唐河是另一個世界,比如陰陽阻隔,我從不奢望能起死回生,我可以千遍萬遍默念楊舸和小午的名字,但我沒有絲毫理由再去攪擾她們那已經平靜的生活。對妻子女兒的思念驅使著我,我就像固執的候鳥那樣準時,每年一度來到S城,在這裡,我能輾轉得到一點妻子女兒的訊息,這對我已經足夠了。

    毗鄰國境線的S城頗具異國情調,遠遠望去,一片漆成灰色或是天藍色的鐵皮屋頂,鐵路線穿城而過,消失在遠處的森林中。城裡也有一座小教堂,和唐河不同的是教友們可以做禮拜,可見這裡比內地要寬鬆一些。

    當年我從唐河出來,先在北方轉悠了兩年,給人放過馬,下過煤窯,在林場當過伐木工人。那是一段近於流浪的日子,為了不惹人注意,我把制服收進提包裡,換上對襟襖和抿襠褲,盡量讓自己土氣一些,那時候我是一個老成笨拙的膠東農民。後來風聲漸緊,不斷有逃亡者被查獲,我不得不一再向北邊遷移,最後來到S城,大凡在南面能有一點辦法,我想我是不會利用程天佩提供的投奔地址。

    記得火車是在下午到達S城,照程天佩給我的地址,找到城北一處小旅館,接待我的,居然就是在程天佩家看見的那個老顧(也許是老景),現在他姓金,人們都叫他金掌櫃。初次看見金掌櫃簡直讓我瞠目結舌,當年在唐河河堤上,我曾經試圖對他使用暴力手段,還揚言要把他扔進河裡,但金掌櫃並不特別注意我,彷彿他已經忘記了。金掌櫃是一個有規矩的人,對我的款待周到又有分寸,我們很少說話,偶爾碰見,只是點頭而已。

    稍加留意便不難發現,金掌櫃的小旅館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這裡住著一些神秘的客人,他們謹慎而又收斂,悄無聲息地呆在各自的房間裡,很少互相走動,只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聚在一起,但沒有人說話,一個個滿腹心事的樣子,那些懷表、金牙、平光鏡以及陳舊的三接頭皮鞋和禮服呢外套,無不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霉味。他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由於不合時宜,他們不得不離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前些年他們應該往南走,在孤城驛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登船,去尋找適於他們生存的地方,如今海路被堵死了,於是他們又一股腦擁向北方,這裡地曠人稀,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容身,他們在這裡集結等待,像逆流而上的魚群尋找源頭。和他們比起來,我還是一個新手,我還不太適應陽光下的黑暗,但從今往後,我將和他們一樣,我想逐漸會適應的。

    在小旅店住了半月左右,每天就是睡覺、吃飯、看書,據程天佩說,金老闆會給我找一份工作,所以也不是很著急。終於有一天金老闆告訴我,工作已經聯繫好了,去林場當護林員,他並沒問我是否同意,只說那面一切都辦妥了。「是一份好差事,挺安全的,」他說,「你看,林業局那面需要登記一下,你得有個名字。」他謙和地望著我,彷彿我從來就沒有過名字。那時候我脫口就說出了李滿倉這個名字,金老闆讓我寫在一張紙條上,然後收起來揣進衣兜,臨走的時候他像是忽然想起來,說:「對了,這裡還有你一個熟人,今天下午會來看你。」見我詫異的樣子,他輕聲說請李同志放心,這件事非常穩妥。不等我再問,他便輕輕關上門,悄無聲息地走了。

    這天下午我忐忑不安地呆在房間裡,我實在想不起有誰會來看我,老實說,現在我還沒到被人「看」的時候。不難想像,這時候唐河的我早已埋在屏風山革命公墓裡,墓碑前擺著褪色的花圈,真切的或事務性的哀傷已逐漸平復,都被厚厚的黃土掩埋在地下,而這時候竟會有一個人戲劇般地越過陰陽阻隔,要來看我了。我瞭解程天佩,他絕不會把如此性命攸關的秘密洩露出去,那麼,這個人是怎麼知道我還活著?他想幹什麼,是顯示知情者的能耐還是要來「驗明正身」?我站在窗前,望著街上往來的行人,心裡反覆揣摩著可能出現的面孔。午後的陽光斜照在街上,風中已夾帶著秋天的涼意,街兩旁的楊樹葉已經泛黃,一群大雁橫著從天上飛過去,急匆匆飛向南方,大概在立冬前後,它們會準時到達唐河,在那裡稍事休整,然後飛過海峽,飛過子午山。遠處傳來火車汽笛聲,是上行列車,小站的廣播響起來,播音員的聲音懶洋洋的。這時候有人輕輕敲門,我走到鏡子前,做作地攏了攏頭髮,樣子還不算太狼狽,我想既然要來看,那就看吧。

    彷彿是一個幻覺,站在門外的竟是囉囌維!

    幾年不見,囉囌維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原先的髮辮剪成了短髮,但熱情的眼神還在,依稀還能感覺出咄咄逼人的樣子。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